杜忠思道:“那门客有个侄女,新近被臣纳为妾室,臣派人去博昌,是为了将她一家老小都接去太原。”
他说着话,脸上便露出些惭愧的神色:“臣新近纳妾,不免有些偏爱,她道她家里一直寒素,要是我多派些人去她家乡接人,她在族中也能有些光辉,臣一时糊涂,就派了四百人过去,请陛下恕罪!”
神武帝微微一笑,道:“这么说,倒是桩风流公案?”
他不等杜忠思回话,便已转向了边上跪着的杨士开:“杨士开,杨万石招供说,盗卖储粮一事你杨家一门都知情,去年你过寿,新建水榭用的便是赃银,你可知罪?”
杨士开连连叩头,急急分辩道:“绝无此事!请陛下明察!”
却在此时,隐约听见外面传来争执的声音,赵福来早走到殿外,低声询问道:“陛下在此,什么人胆敢喧哗?”
“河间郡公夫人来了,跪在宣政殿前,求见陛下。”小宦官一路小跑着过来回禀道。
神武帝看了眼杨士开,淡淡说道:“杨士开,你娶了个好夫人呢,好胆色。”
杨士开再没想到妻子居然敢闯到宫中求见圣人,顿时汗流浃背,一边叩头一边哆哆嗦嗦地说道:“臣知罪,臣有罪!臣立刻去押她来向陛下请罪!”
“不必了。”神武帝瞧着殿外,声音冷淡,“她大约是觉得,这大明宫太子来得,太子妃来得,她也就来得吧。”
在场众人心中都是一凛,一个个低了头不敢说话,杨士开瘫倒在地,心里只想着,完了,完了。
却在这时,赵福来走进来回禀道:“陛下,裴中允求见,道是云州一案新找到一些关键的人证物证。”
神武帝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裴寂从容行至,上前行礼:“启奏陛下,臣找到云州案一个重要人证,在义仓杀死胡延庆的不良人阿史那不思,特来将相关案卷及人证呈交陛下!”
神武帝道:“朕不是说过,不让你再插手此案吗?”
“陛下容禀,”裴寂道,“臣在云州时无意中救下这个重伤坠崖的胡人,当时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回京后陛下命臣不再过问此案,臣便没再过问,谁知这胡人昨天醒来,竟说他是云州案涉案之人,又说云州义仓失火另有内幕,臣不敢怠慢,这才斗胆向陛下禀奏!”
神武帝看着他,吩咐道:“带阿史那不思。”
亲仁坊中。
宋柳娘握着沈青葙的手,亲亲热热说道:“十一娘,上次你回家时,并不是阿婆心狠不留你,实在是阿婆没法子,裴家势大,我们家又遭了事,阿婆一时想岔了,怕留下了你,裴寂会坑害你阿耶,你走之后,阿婆思来想去,很是懊悔,这几天为着这事吃不下睡不着的,阿婆如今已经想好了,便是有天大的麻烦,也决不能让你受委屈!走,阿婆这就带你回家!”
沈青葙心中一暖,却突然想到,从进屋至今,黄四娘始终一言不发,全都是宋柳娘一个人在说话,这情形很不对劲。
她不觉又看了黄四娘一眼,黄四娘偏过脸不敢看她,脸上却有点难堪的神色,沈青葙心中一动。
接连遭逢变故,孤立无援中苦苦挣扎,她如今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单纯没有心机的小娘子了,况且上次回家求援不成,又突然得知沈潜另有儿女,沈青葙慢慢意识到,便是亲人之间,也未必都是亲情爱意,也未必没有利益算计,她试探着向宋柳娘问道:“阿婆,若是裴郎君不肯放我走,怎么办?”
“怕他做什么?”宋柳娘道,“他再强横,也不能强占官宦家的儿女!你放心,他要是敢拦你,大不了去衙门里评理!”
沈青葙停顿片刻,没有说话。上次相见,宋柳娘一心要她巴结裴寂,明知道裴寂存心不良,却还是逼她回来,这才三五天的工夫,她竟然完全改变了态度?难道眼下,她就不怕阿耶因此无法脱罪,不怕阿翁和伯父丢了官位吗?
宋柳娘见她不回应,连忙向黄四娘说道:“四娘,你也说句话呀,来之前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沈青葙看向黄四娘,黄四娘被她清凌凌的目光一望,连忙低下头,闷闷地说道:“十一娘,跟我们回家去吧。”
虽然只是一瞬,但沈青葙还是从她躲闪的目光中发现了一丝不忍,心里越来越沉,只向她问道:“我回家去了,我阿耶怎么办?”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宋柳娘抢在黄四娘前头接过话头,“实话告诉你说,这官司如今可不是裴寂管的,他能做什么?好孩子,你不用担心,快跟阿婆回家去吧!”
神武帝不许裴寂插手的事,裴寂并不曾隐瞒,当天便向她说了,但,这种宫闱内的事,宋柳娘又怎么可能知道?便是不提沈家如今落魄的情形,哪怕从前未遭变故时,以沈家的门第,也绝不可能听闻宫闱密事,除非,是有人特意向她透露了消息。
到此之时,沈青葙已经确定了大半,宋柳娘并不是为了心疼她,只怕是别有用心。但,她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低声问道:“阿婆是不是弄错了?裴郎君近来早出晚归,一直在为这件案子奔走。”
“怎么会?怕不是他在诓骗你!”宋柳娘笑道,“圣人早就不让他插手了,如今是御史中丞范温和侍御史周必正在审你阿耶的案子,关裴寂什么事!”
沈青葙涩涩一笑,转过了脸:“阿婆,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
“这事早就在城中传遍了,又不是什么机密事,你只管问这些不相干的做什么?难道阿婆会骗你不成?”宋柳娘有些不悦,截住了话头,“好了,阿婆专程走这一趟,你不要辜负了阿婆一片好心,快些跟阿婆回家吧!”
沈青葙心里酸涩到了极点。阿婆在骗她,为的是带她回家。她到底有什么好处,能让阿婆前些天千方百计撵她走,如今又千方百计接她回?沈青葙转向黄四娘,执拗着问道:“伯娘,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有谁跟你们说了什么?”
宋柳娘板着脸横了黄四娘一眼,黄四娘不敢抬头,只道:“没有。”
“你这孩子,到底在瞎猜什么?”宋柳娘伸手来拉沈青葙,皱眉说道,“快跟阿婆回家去吧!”
沈青葙没有说话,只抬眼一望,新荷侍立在不远处,花茵却不在,想来不是去传信,就是去布置安排了,再看门外,依稀能看见郭锻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神色警惕——先不说她未必走得掉,就算能走掉,阿婆这般撒谎,多半也不是为了她好。
更何况裴寂……他看起来君子风度,内里却是老辣手段,似乎没有什么是他料不到,也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她逃不脱。
顺从他,至少到眼下为止,他答应她的,都做到了。
沈青葙抽回手,摇了摇头:“阿婆,我不走。”
蓬莱殿中。
惠妃徘徊在廊下,心神不宁,小宦官急急走来,低声回禀道:“陛下让太子起来了,但没让太子妃起身。”
惠妃心中稍稍安定一些,方才杨士开的夫人刘氏闹着求见圣人,神武帝动了怒,太子与太子妃双双赶来跪地赔罪,如今神武帝只肯让太子起身,那就是说,他依旧没有消气,那么不管这案子审得如何,杨家这次决计好不了。
杨家得罪,太子难免伤筋动骨,对她来说,就是好事。
惠妃沉吟着问道:“里面有消息了吗?”
“刚刚御史台狱把沈潜和沈白洛送进去了,”小宦官说道,“不过赵骠骑看得很严,别的什么消息也打听不出来。”
惠妃低着头,来回走了几步,心里越来越觉得摸不着底。赵福来从小就跟着神武帝,是神武帝身边最得用的人,别说那些臣子,便是她这个宠妃,在神武帝心里也未必能越过赵福来,但,赵福来最是个圆滑高明的,向来与她算是互相帮衬,有什么大事小情也时常给她透信,今天明知道她着急等消息,为什么一丝儿消息也不往外透?
难道是神武帝盯得紧,没法递消息?还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变故?
一个时辰后。
小宦官从外面回来,小声回禀道:“殿下,陛下又传召了右卫中郎将齐云缙。”
连齐云缙也被传召了吗?他临去云州之前,还曾借着在宫中值守的机会,悄悄来向她询问怎么处置杨万石,万一他把这事说出来,后妃私下结交朝臣的罪名,却也是麻烦。
惠妃深深吸了一口,稳住了心神。
她有什么可怕的?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那些事都是别人私自揣测她的心意,为了讨好她擅自做的,她又不曾指使,便是神武帝亲自来问她,她也是无辜的。
又过一个时辰。
“殿下,”小宦官走来说道,“陛下传召了张相公。”
中书令张径山。惠妃松了一口气,他是自己人,他来了,大约此案也就无碍了。
转眼已是酉时。
“陛下只早起吃了些饭食,这一整天都没用膳,”惠妃蹙眉向身边的宦官吩咐道,“去跟赵骠骑说一声,该提醒陛下用膳了。”
却在这时,就见赵福来身边常使唤的宦官孙登仙走过来,道:“大将军命某回殿下,案子大致已经审毕,陛下午时用过一次点心,待全部发落完就去用晚膳,请殿下放心。”
审完了?惠妃急急问道:“怎么样?”
“杨万石盗卖储粮罪证确凿,不过数目比起先前范温查到的少了许多,而且义仓失火也已查明与杨万石无关,”孙登仙道,“乃是那个贩卖赃粮的胡商安义克为了销毁罪证,指使阿史那不思做的。”
还好,推到了这倒霉胡商头上。惠妃心头一松,跟着又生出一股懊恼,竟然就这么避重就轻地放过了杨家!如果不是裴寂突然找出了阿史那不思,如果不是苏延赏突然跳出来弹劾范温,一切都该如她所愿的!惠妃心中暗恨,慢慢问道:“陛下怎么处置的?”
“安义克斩立决。杨万石监守自盗,免官追赃,杨士开治家不严,致使儿子贪赃,妻子犯禁,夺去银青光禄大夫头衔,贬为儋州刺史,刘氏擅闯宫禁,褫夺诰命,杖责二十。”孙登仙道。
惠妃淡淡一笑,道:“便宜了他们。”
她想了想,又问道:“方才我恍惚听说,连齐云缙也被传召了?”
“传召齐将军却是为了另一件事,”孙登仙道,“苏相弹劾范温一年前拷打左补阙乔知之致死,那乔知之有个心爱的婢女唤做碧玉,如今被齐将军纳了,苏相得了消息,说范温之所以打死乔知之,乃是受齐将军指使,为的是强夺碧玉,所以陛下叫齐将军过来问话。”
这齐云缙,为着女色二字,也不是头一回行凶了。惠妃既然已经确定与她无关,便点头道:“你快些回去吧,跟赵骠骑说一声,就说我都知道了。”
孙登仙回来时,就见神武帝端坐殿中,向阶下的沈潜问道:“沈潜,你之前为何指证说义仓失火乃是杨万石指使?”
沈潜方才跪在边上,眼看着安义克不畏生死,一口认下了所有的罪名,心里一时明白,一时糊涂,此刻突然听见神武帝提着他的名字发问,慌慌张张道:“不是臣,都是,都是……”公.众.号.梦.中.星.推.文
他想要说是被齐云缙威逼,忽地觉到有人正在看他,偷眼一瞧,齐云缙面色不善地盯着他,满目中都是戾气,沈潜心思急转。
虽然太子找到了阿史那不思,可到最后,还不是由安义克顶罪?太子眼睁睁在边上看着,也不敢说指使放火的另有其人,眼见如今是惠妃势大,他若是供出齐云缙,岂不是找死?
沈潜连忙改口道:“臣认得放火的阿史那不思是不良人,就以为他是受杨刺史指使,是臣误会了,臣罪该万死!”
余光里瞥见齐云缙转过了脸,沈潜松一口气,蓦地想到,阿团跟金宝母子两个,如今不知道怎么样了,有没有挨打吃亏?
神武帝只管捏着棋子,半晌才道:“这般糊涂,这官,不做也罢。”
沈潜瘫在地上,头一个反应是,好歹命是保住了,跟着才又想到,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官没了。
神武帝从榻上起身,道:“张相,苏相弹劾范温酷刑致死乔知之一案,就由你审理。”
张径山高声领旨,苏延赏心知不妙,正要再说,神武帝已经迈步向偏殿走去,道:“都退下吧。”
苏延赏也只得罢了,眼见范温面露喜色,凑上前与张径山小声低语,苏延赏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应琏想要离开,又见太子妃杨合昭仍旧跪在殿中,有心求神武帝让她起来,却又迟疑着不敢,眼看神武帝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帘幕后,也只得怏怏地出去了。
一出殿门,前面走着的杜忠思立刻回身停步,向着他行礼道:“臣叩见殿下。”
杜忠思与应琏乃是总角之交,当年应琏在崇文殿读书时,杜忠思就是伴读之一,此时见他招呼,待要上前叙旧,又知是在宫闱之内,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便只颔首问候道:“杜节度一向可好?”
“臣很好,劳殿下动问。”杜忠思也知道此时此地不能表现得太过亲密,眼睛看着他,低声道,“臣即刻就要赶回太原,先与殿下告辞。”
应琏心中不舍,却也只得说道:“杜节度一路顺风。”
他回头又向殿内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大殿中,唯有杨合昭独自一个垂首跪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背影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独可怜,应琏心中酸涩,不由想到,他这个太子尽日里左支右绌,疲于应付,如今连自己的发妻都护不住,可有什么意思?
应琏低头走出建福门,往东宫的方向走去,恍惚觉察身后有人跟着,回头一看,却是裴寂,落后他两三步,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应琏停住步子,叫他:“无为。”
“殿下。”裴寂快走几步跟上来,低声道,“河间郡公夫人闯宫一事,怕是有些蹊跷。”
紫宸殿偏殿中。
神武帝小口啜饮着茶汤,问道:“福来,方才惠妃可曾派人过来打听过?”
“不曾。”赵福来道,“不过老奴怕惠妃惦记陛下的饮食,便让张登仙过去给她传了个信,说陛下就要用膳了。”
神武帝点点头,道:“依你看来,那火真是安义克放的?”
赵福来道:“安义克已经当堂招认,证据确凿。”
神武帝沉吟不语,半晌淡淡一笑:“一个胡商而已,好大的能耐。”
赵福来不敢多说,只上前把神武帝素来爱吃的菜肴拣出来放在近前,耳中听见神武帝道:“惠妃近来,胆子越来越大了。”
他夹起一筷菠薐菜吃着,闲闲说道:“朕还记得当年头一次见惠妃,她才十四岁的年纪,抱着把曲颈琵琶,和着朕的萧声,奏了一曲《折红莲》,如今倒是很少听见她弹琵琶了。”
赵福来笑道:“惠妃的曲颈琵琶乃是宫中一绝,便是宜春院那些供奉的内人,也没有比惠妃更强的。”
“是啊。”神武帝道,“可惜长乐性子爱动,不喜欢琵琶,只要跟朕学羯鼓。”
赵福来听他提起应长乐,便知道他不打算再深究,笑道:“公主的羯鼓如今越来越好了,老奴听着,有几分神似陛下。”
“还差些火候。”神武帝摇摇头,叹道,“长乐若是个男儿,倒是十足像朕,纪王要是能有她一半的果敢刚毅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