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再这般下去,万一有了孩子, 可怎么办?
心里一下就慌了起来,万一有了孩子,可怎么办?
沈青葙心慌意乱, 百般拿不定个主意,不知道躺了多久, 突然听见花茵迟疑着在外面叫道:“娘子?”
沈青葙定定神,问道:“什么事?”
“郎君临走时吩咐说,辰初送娘子去接上杨夫人, 辰正在灞桥的折柳亭会齐, 一同送沈郎君, ”花茵道, “如今已经卯正三刻了。”
她耽误太久了!沈青葙连忙坐起身来, 起得太急,眼前一阵发晕,越发觉得腰腿酸软,扶着床架才能支撑柱, 花茵闻声进来,扶住了她:“娘子,奴来服侍你穿衣。”
沈青葙穿好衣服,扶着花茵的手站起来时,忽地愣住了,她的月信,好像已经迟了许多天。
辰正。
沈青葙扶着杨剑琼,双双站在折柳亭外,翘首看着出城的方向。
身边不断头地有人走过,送别的人在河畔折下一枝垂杨柳,送进即将远行的亲友手中,临水的一边有群少年为好友送行,团团围坐在红毡上,推杯换盏,飞觞行令,红妆的伎乐执着一管紫箫,呜呜咽咽地吹起了《折杨柳》。
沈白洛还是没有出现。
沈青葙心神不定,不知第几次开了口:“阿娘,我,我……”
“什么?”此时萧声正到最高时,杨剑琼一时没有听清,回头看她。
“我的月信……”沈青葙吞吞吐吐,始终无法说出口。
“来了!”一旁的杨剑声突然惊喜地叫了一声。
沈青葙连忙望过去,沈白洛消瘦的身影出现在城门前。
沈青葙一时再顾不得别的,扶着杨剑琼,几乎是小跑着奔了过去。
模糊的泪光中,沈白洛的身形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下巴上长出了青苍色的胡茬,两颊瘦得凹了进去,唯有一双与沈青葙十成十相似的眼睛依旧燃着亮光,存着意气。
沈白洛也看见了她们,瞬间跑了起来,边跑边向她们挥手,欢喜地叫道:“阿娘,阿妹!”
沈青葙觉得自己好像跑了很久,事实上却只是瞬息之间,三个人便已经碰到了一起,沈白洛抓住她的手,欢喜得声音都嘶哑了:“葙儿,葙儿!”
跟着看向杨剑琼:“阿娘!”
又看向紧跟着走过来的杨剑声和他的大儿子杨和钧:“舅舅,表哥,你们都来了!”
他欢天喜地,只觉得自己就是世上最满足的人:“总算见到你们了!我在里头天天想着你们,天天盼着出来!”
“白洛,你的伤怎么样了?”杨剑琼顾不上别的,先去看他的伤口。
沈白洛左胸上还包扎着,伤口虽然结痂,但每天还是隐隐作痛,大夫说至少还要将养大半年才能恢复,但此时他不想说出来让亲人担心,只道:“不碍事,早就好了!”
“白洛,”杨剑琼看着她精心养育的儿子瘦得几乎脱了像,含着泪说道,“你身体怎么样?怎么瘦成这样?”
“不碍事,我好得很!”沈白洛向她们摆了摆空着没有戴枷锁的手,欢欢喜喜地说道,“除了刚开始那几天吃了点苦头,后面牢里管事的对我很客气,请医用药甚至饮食洗浴之类都很上心,这次出来也特许我不戴枷锁,阿娘,是不是姑丈和你们请托了人?”
杨剑琼一时无语。她是请托过苏延赏,但看现在的情形,应该是裴寂跟御史台狱打了招呼。
沈青葙到这时候,才发现裴寂站在不远处,遥遥相望。想来是他一路护送沈白洛出来的,只是见他们一家相聚,便没有往前凑。
心里生出一股怪异的感觉,蓦地想起昨日在终南山上,他握着她的手,语声平静:“恕臣不能从命。”
假如不是他用强逼迫……
沈青葙深吸一口气,没有假如,他已经那么做了,一切都无法挽回。
沈白洛突然发觉到了异样,四下一望,问道:“阿耶呢,怎么不见阿耶来?”
跟着就见,方才还是满面欢喜的亲人,瞬间变了脸色。
沈白洛心中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笑容凝固了,半晌才又迟疑着问道:“阿娘,阿耶呢?”
“白洛,”杨剑琼拉过他,慢慢向折柳亭走去,“你在里面的时候,发生了许多事,你不要着急,听我慢慢跟你说。”
裴寂站在远处,遥望着沈青葙。
她应该已经看见了他,但却没有过来,也没有打招呼,裴寂心想,当着她家人的面,她大约还是觉得羞耻,不肯显得与他过分亲密。
裴寂渐渐觉出了一丝遗憾。纵然在亲仁坊里,他与她亲密无间,如同夫妻,但在其他时候,他们并不会光明正大地站在一处,在她家人面前,她甚至觉得这段关系是一种耻辱。
裴寂皱起了眉,这不是他想要的。
昨日在终南山,应长乐之所以随意指使她,也是因为,她不过是他养在外面的女人,并不需要以礼相待。他当时怜惜愠怒,为她不平,其实想起来,却是他一手造成了她如今的尴尬身份。
也就难怪,她会觉得这段关系,是一种耻辱。
假如他再娶了亲,那么她……裴寂沉沉地看着沈青葙,肃然了神色。
却在这时,沈白洛突然丢下所有人,径直向他冲了过来。
裴寂下意识地看向沈白洛。郭锻看出不对,想要上前阻拦,裴寂摆摆手,令他退下。
沈白洛眨眼间便冲到了面前,目眦欲裂:“裴寂!”
下一息,一拳砸在裴寂脸上。
裴寂一偏头,终究没能全躲过,下巴上挨了一下,嘴角打破,流出了血。
郭锻再顾不得,上前一把拧住了沈白洛的胳膊。
“放开我!裴寂,你这个伪君子!”沈白洛挣扎着,愤怒到了极点,“你放开我,放开我!”
“放开他。”裴寂吩咐道。
郭锻只得松开了手。
沈白洛又是一拳砸过来,裴寂伸手架住,淡淡说道:“你重伤未愈,不该与人动手。”
沈白洛能感觉心口处的伤又开始撕心裂肺地疼起来,大约是又撕扯破了,然而他顾不上,只是赤红着眼睛挣扎着,恨不得将眼前这个强迫了妹妹的人,一拳接着一拳,活活打死。
他心爱的妹妹,那么温柔懂事的妹妹,居然会有人对她做出这种无耻的事!
沈白洛隐隐有些明白,他此时的愤怒,不单单是对着裴寂,还有对沈潜,对齐云缙,甚至还有对杨万石和神武帝的,但最大的愤怒,却是对他自己。如果他再强些,如果他当初做得更好些,也许妹妹就不会落到这般境地?
裴寂依旧牢牢抓着他的手腕,语调平静:“与其作意气之争,不如想想清楚,以后该怎么做,才能守护你在乎的人。”
沈白洛用力挣扎着,但伤口越来越疼,始终摆脱不开。
“白洛!”杨剑琼赶过来,一把拉住了他,“他说得对,与其做意气之争,不如想好以后该怎么办,我和葙儿都还指望着你。”
“哥哥,”沈青葙也赶了过来,扯住他的衣袖,“听阿娘的。”
沈白洛的愤怒一点点被压下去,替换成一种更深沉的情绪,愤怒无非是因为无能,但他不会永远无能下去,家没了,但母亲和妹妹还在,他是唯一的男人,他还要扛起自己的责任。
许久,沈白洛松开攥成一团的拳头,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拉着妹妹,迈步向前走去。
他没再说话,只沉默着走过灞桥,又折下岸边的杨柳枝,送到了母亲手中,跨过桥头时,他松开手,向着杨剑琼双膝跪下:“阿娘,不孝儿拜别。”
“白洛,”杨剑琼扶起他,喉头哽住了,许久才道,“照顾好你自己。”
沈白洛站起身,看向沈青葙。他已经很久不曾看见过她了,犹记得离别时她眼中还都是少女的懵懂,如今她一双眼睛如同秋水,波光粼粼之下掩藏着许多情绪,蓦然就多了几分成熟。
就连妹妹,也成长起来了,他该尽快赶上,不能再躲在她们身后,让她们用柔弱的肩膀来为他遮风挡雨。
“葙儿,”沈白洛颤抖的手在沈青葙脸上抚了下,笑容惨淡,“我会尽快回来。”
他最后再看亲人一眼,断然离去。
杨和钧连忙提着包袱跟上,预备一路相送,直到太原。
沈青葙站在折柳亭的台阶上目送着沈白洛,直到他的背影变成一个模糊的黑影,直到黑影变成黑点,渐渐看不见了,这才回头。
正对上裴寂幽深的凤目,他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亭边,嘴角的血迹已经擦掉,嘴唇还有些肿,看着她低声说道:“时辰不早了,走吧。”
沈青葙拜别母亲,跟着他坐进车子,车门关上时,立刻伸手抚上他的脸,柔声道:“三郎,疼不疼?”
方才在母亲和哥哥面前,她并不想理会他,哥哥打了他,她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快意,只是眼下,她还要耐心哄他,不能让他发现她心中所想。
裴寂心想,若是他说疼,她会怎么办?但到底不舍得难为她,只是摇头道:“不疼。”
“三郎,我哥哥他一时冲动,你不要往心里去,”沈青葙看着他,目光中满是哀恳,“我代他向你赔不是,你别生气。”
她是怕他记仇,从中作梗,为难沈白洛吗?裴寂笑了下,伸手揽过她,半真半假道:“想赔不是吗?那么今天晚上,你在上面。”
就见她粉白的脸颊一下子变成绯红,像白瓷上染了一层薄薄的红粉,裴寂心中畅意,低笑着又将她放在膝上,咬住了她的耳朵:“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不许推脱。”
怀中人一下子软了,声音千回百转:“三郎……”
不过到底也没有拒绝,裴寂低低笑着,忽然觉得,便是她再多几个哥哥,便是他再多挨一拳,也没什么。
车子在长乐公主府前停住,裴寂刚一下车,正碰上应珏策马从对面走来,目光停在他脸上时,立刻便笑了起来:“无为,你这嘴怎么肿了,是被蚊虫叮咬,还是哪个小娘子留的?”
“都不是,”齐云缙从另一边拍马追上,嗤笑了一声,“裴三让人给打了!”
作者有话要说: 裴寂:今天改名了,请叫我裴·挨打·解锁新姿势·寂。
第52章
应长乐站在三层楼台的朱栏边上, 远眺着府门外络绎不绝驶进来的车马,脸上那层郁郁之色,始终没能散开。
昨日重九, 她进宫陪伴神武帝登高,果然当着应珏的面, 开口向神武帝讨那个择选乐舞的长清宫使的差事, 原以为凭着神武帝对她的喜爱, 无非是她说一句话的事,谁知任凭她软磨硬泡, 神武帝却只是笑着用一句话把她打了回去:此非女子所宜。
应长乐头一次尝到了受挫的滋味,况且是这么一件在她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让她从昨天到现在,始终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无法释怀。
她从出生开始, 一直都是顺风顺水,受尽宠爱, 所以这件事,她觉得败得毫无道理。她是神武帝头一个女儿,她的出生让神武帝头一回体味到了抚养女儿的乐趣, 更何况她的性子也十足十地像神武帝, 大胆、肆意, 天然便带着一股睥睨众生的皇家气派, 是以从小到大, 她都是神武帝最钟爱的孩子,得到的待遇远远超过其他公主,甚至压倒了绝大部分皇子。
天授朝律,公主实封不得超过三百户, 神武帝却足足给了她一千五百户,又在曲江池畔和龙首山附近给她圈地建造别业,比她兄长纪王应玌都多,应长乐想不通,既然舍得给她这么多封地,为什么一个小小的长清宫使,却不能给她做?
她也是惠妃亲自抚养的第一个孩子,惠妃承宠时才刚满十四岁,因为年纪小,生养的时候便有些艰难,应玌之前的两个孩子都在襁褓中夭折,到生下应玌时,惠妃便没敢自己抚养,而是送在静贤皇后宫中养着,这才换得应玌平安长大,应玌两岁时,惠妃又生下了她,当时静贤皇后身体不好,惠妃便亲手抚养她,事事亲力亲为,对她的感情,比对应玌还要深上几分。
想当初她发现驸马与表妹有私情,一怒之下杀了那对男女,哪怕驸马是太原王氏的嫡子,惠妃依旧为她处理善后,又强压着王氏一族默认了这个后果,后面她不肯再招驸马,只在府中蓄养英俊男子,惠妃也不过一笑置之。
可偏偏一个小小的长清宫使,惠妃却不肯为她说话,反而与神武帝一道,笑着说她,为官做宰的事情,不是女儿家该想的。
应长乐咂摸出了症结所在,这件事之所以不成,不是因为她身份不够尊崇,更不是因为她没有这个能耐,只因为她是女人。为官做宰的事,从来就跟女人无关,哪怕只是一个负责挑选乐舞、微不足道的长清宫使!
应长乐蓦地想起了神武帝时常对她说的话:“假如你是个男儿……”
后面的话他从来不曾说出口,她从前也没有在意过,这时却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凭什么?都是圣人的子女,凭什么皇子们可以,公主就不行?分明她比他们要强上许多!
却在这时,侍婢回禀道:“殿下,齐将军求见。”
应长乐低眼一看,齐云缙正站在楼台底下,似是一路跑过来的,正伸手抹着额上的汗,看见她时,嘴角掀了一下,露出一个古怪的笑。
应长乐便向他点了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