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发没了啊!
对一个美男子而言,这是何等惨绝人寰的处境!
一听户部,洪文就猜出是谁介绍的了,截至目前为止,他就替一个方之滨治过脱发。
果然,就听这人又道:“你是没见方大人这几日多么得意,说自己的头发掉的少了,原本秃了的地方也似乎隐隐有黑色发茬冒头……”
文人大多爱面子,脱发这种事轻易不好意思往外说,可私底下尝试偏方一个比一个凶。
现在见方之滨这么推崇,谁能不动心。
“我本来想跟他要个方儿,谁知他不给,还劝我说这脱发原因因人而异,药不能乱吃。”
其实方之滨的原话是“我只是血虚,没准儿你们是肾虚……”
当时几个人就差点扭打起来。
见多了病人乱吃药的情况,一听这话,洪文差点把眼泪感动出来。
唉,自己错怪方大人了!
多么好的一个人啊!
洪文短暂地在心里愧疚了下,“来,正好现在没事,我给你把个脉。”
谁知这世上许多事就不禁念叨,他才说自己没事,就见东边月亮洞门外转进来一个中年太监,看服色品级不低,大约仅次于一宫的首领太监。
两人就都站起身来问好。
那太监也不拿乔,笑呵呵问道:“杂家奉太后的口谕,来太医署请一位叫洪文的吏目。”
太后?洪文指了指自己,“正是下官。”
那太监一愣,盯着他瞧了几眼,又笑了,“果然一表人才,请吧?”
洪文下意识看了那位户部秃头一眼,对方忙道:“既是太后相召,自然耽误不得,小洪大人自去就是。”
都秃半年了,也不差这一天。
反正户部和太医署紧挨着,出门解手的功夫就能把病给看了……
洪文疑惑道:“敢问公公,是只叫我一人么?”
那太监点头,“正是呢。”
洪文越发不解,“那下官可要带上药箱?”
那太监来之前也没想过这个问题,略一迟疑才点了头,“有备无患,带着也好。”
见他这样,洪文越发肯定太后叫自己过去不是为了看病。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这位公公方才还笑着夸了自己一句,倒也不像是坏事。
洪文满头雾水跟着走,有心想问个究竟,奈何对方远不像万生那么善谈,从头到尾都很寡言的样子,能说几个字绝不凑一句……
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灰色的石板砖被晒得发光,晃得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两侧矮树上的知了叫得人脑瓜子嗡嗡响。
洪文年轻火力壮,本就有点怕热,偏急匆匆一路走来也没个荫凉,等看到宫门口时指尖都能滴下汗来了。
隆源帝崇尚节俭,太后自然要以身作则,故而宫宇内的装饰摆设虽精致却不华丽。
洪文跟着引路的宫人拐进去行礼,就听上首一道稍显苍老的声音道:“来,近前来抬头给哀家瞧瞧。”
洪文依言上前,见正中端坐着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容貌跟隆源帝颇有几分相似,想来就是太后。
她身边伴着一位美妇,看年纪和穿戴应该是皇后。
皇后下首赫然是三皇子、五皇子,以及一个被嘉真长公主抱在怀中,正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自己的小姑娘,想来就是六公主了。
六公主怀里还抱着个泥塑大福娃,瞧着很是眼熟,似乎正是庙会当日三皇子自己挑的那只。
见他到来,嘉真长公主微微颔首示意。
五皇子的表现更为直接,直接脆生生来了句,“小洪大人呀。”
三皇子从旁边扯了他一下,示意太后还没开口呢。
五皇子赶紧捂住嘴巴,小胖手上面两只眼睛咕噜噜直转。
太后笑着看了孙儿一眼,又对皇后和嘉真长公主道:“哀家整日听这个说小洪吏目,那个也说小洪吏目,这心里就好奇呀,究竟是怎么个出色人物……”
之前洪文照顾两位皇子有功时太后就留了印象,本以为只是一晃而过,谁承想前儿问起孙儿的功课,又从白先生口中听到小洪吏目;
昨儿跟皇帝说起平郡王的婚事,难免扯到定国公府,最后又带出来一个小洪吏目……自己那个抠门儿子竟舍得赏赐黄金!
今天见两个孙子果然康健不少,连饭都吃的多了,太后心下欢喜,就想见一见真人。
她见下面站的年轻人浓眉下一双眼睛亮且透,有种近乎不合时宜的澄澈,举止坦荡大方,就出言赞道:“果然是个好孩子。”
之前只听说年轻,可没想到这么年轻,俨然还是个孩子呐。
见他热得通红的脸上满是汗水,太后又道:“可怜见的,大热天叫你过来,热坏了吧?”
洪文笑道:“还行。”
话音刚落,几颗大汗珠就顺着脸颊两侧汇到下巴尖儿,随着他的动作吧嗒落下,在青石地板上印出一团清晰的水渍。
众人就都笑了。
皇后就道:“还不准备水让小洪大人洗洗。”
这幅尊容着实不大体面,洪文大大方方谢了恩,果然避到外间去洗了手脸,顿觉浑身清爽。
稍后他出来时太后就叫赐座,小桌上还用荷花盏盛着些浅粉色的小块水晶冻,清澈莹亮的汁液中撒了许多时鲜果粒,倒是有些像他曾经在西南吃过的凉粉。
正常凉粉都是透明的,这个带了娇嫩的粉色,约莫是加了桃子之类的果汁。
民间的凉粉只不过用井水镇一下,而这荷花盏周围却簇拥着碎冰,碗壁都笼了一层沁凉水雾。
就听嘉真长公主道:“这是川陕总督新进的厨子做的,听说叫什么凉粉,太后特意叫人拿给你尝尝。”
太后喜欢乖巧能干的孩子,偏洪文既有先入为主的好印象在,又合了眼缘,自然更添几分喜爱。
洪文顶着大太阳走了一路,正觉口舌干渴,还真就端着碗吃起来,果然入口一股浓郁桃香。
在宫中行走少不得提心吊胆,虽说各处经常摆放点心茶果,可还真没几个敢动的,最后大多散给宫人们吃了。
见洪文这样,太后颇感新奇,隐约明白为什么几位皇子和隆源帝都喜欢有事没事他说话。
别的不说,光看他吃东西都觉得胃口大开呢。
太后今天叫洪文过来好像真的只是认人,拉家常似的问了许多话,听说他自幼被抛弃又唏嘘一番。
皇后叹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你幼年孤苦却也一步步走到今日,想必福气都在后头,断不可自轻自贱。”
她娘家是延续百年的书香世家,长辈和兄弟姐妹中多有名闻天下的诗书大家,在朝在野者不计其数。
自前朝起就有规矩:凡家中有中进士者皆可立碑,别的人家有那么一两块就觉是祖坟冒青烟,但皇后娘家竟有一片单独的进士碑林!可知其底蕴深厚。
她本人也是大禄朝闻名的才女,品性是先帝都曾亲口夸赞过的,高洁却不孤傲,有种难以言表的亲近感。
洪文认真听了,“是,师父也一直这么教导微臣。”
“你师父是个洒脱的高人,”太后点头,又指着几个孙辈笑道,“既然叫你来了,也不好空跑一回,再替几个孩子把把脉吧。”
规矩是上位者订的,此时太后看重洪文,什么“吏目不能单独行医”的规矩自然也得靠边站。
洪文来到几位皇子公主身边,规规矩矩行了礼。
忍耐多时的五皇子立刻拉住他的官服甜甜一笑,“小洪大人,你现在还热不热呀?”
太后和皇后都在,洪文还真没那个胆子摸小脸,只好温和笑道:“不热啦,多谢殿下关怀。”
太难了,想捏!
已经习惯性伸脸的五皇子眨巴着眼睛,满是茫然。
小洪大人怎么不摸我了呀?
“殿下脉象不错,只是稍微有些疲惫,暑日难熬,还请殿下保重身体。”洪文给三皇子把脉后发现小孩儿的身体比以前好多了,郁气隐隐有消散的意思,只是大约用功太过,略有些疲软。
太后和皇后听了也跟着点头,“这话说的很是,细水长流方是长久之道,你年纪还小,可千万不能伤了根基。”
又嘱咐跟着三皇子的人好生照料。
见三皇子虽然坐在这里,可一双眼睛却时不时往六公主手上看,洪文心下了然,低声道:“回头微臣再买一个。”
第无数次被抓包的三皇子小脸微红,“我又没说……”
洪文点头,“是呀,是微臣自己说的。”
三皇子抿了抿嘴,强行压下心头的快活,“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勉为其难的答应吧。”
虽然将大福娃让给妹妹,但他也好舍不得!
洪文又好气又好笑。
这口是心非的小模样,真是叫人又爱又恨。
“那好,微臣就给殿下买个一模一样的。”他记得当时三皇子一眼就相中了那只,必然是极喜欢的。
谁知听了这话,三皇子却突然急起来,“哪有一样的呢?我都已经看过了,有的眼睛大一些,有的嘴巴小一些,每一只都是独一无二的!”
哼,他才不稀罕这种补偿式的礼物呢!
他只要自己的那只大福娃。
洪文愣了下,忽然明白了什么,心头顿时一片柔软。
“好,那微臣就去挑个好看的,回头您用新的跟六公主把旧的那只换回来如何?”
或许这个孩子留恋的,是伴随着大福娃一起生长的回忆。
三皇子没想到他竟这么快就领会了自己的心意,愣了下,才轻轻点头。
“那你不许忘……”
洪文笑笑,“当然不会。”
五皇子就在旁边插嘴,“三哥,要拉勾呀!”
拉了勾勾之后,天上的神仙就会看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