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嫂子跟我说过,她先不找人送信,上半天她在铺子里收朝报晚报,再派出去,之后,让她闺女果姐儿看着铺子,她把城里的信送完。
要是有城外的信,她就下半天早点关铺门,带着果儿去送信。
城外的信不多,也不是每天有。
我就赶紧去铺子隔壁问了,说是乔嫂子那天未正前后关的铺子,还跟旁边卖烧鸡的刘婶子打了招呼,让给她留半只烧鸡,她回来拿,这一去,就一去不返。
我立刻赶到递铺,查了那天的信,城外的就一封,是寄到涣水镇王老爷家的,我立刻赶往涣水镇,还没进涣水镇,就听说镇子外头有死人。”
邹旺的喉咙哽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就是乔嫂子,惨得很。当时,我没看到果姐儿,乔嫂子是带着果姐儿一起出的城,我就赶紧找,果姐儿就在离乔嫂子不远的一棵老槐树后头,乔嫂子背信的褡裢盖在她头上。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就这样,把她抱回来,一直到现在,一直这样。
乔嫂子怎么死的,只怕她都看到了,吓的,失了魂了。”
“报了官了?”李桑柔冷声问道。
“报了,我弯了几个弯,跟县粮书攀了点儿关系,送了十两银子,县粮书带着我,见了罗县令一面。
罗县令那意思,齐嫂子一个女人,带着闺女,成天在外面跑,横死是早晚的事儿。”邹旺的禀报直接明白。
“罗县令这个人,守礼道学,极其厌恶女人抛头露面。”陆贺朋接话道。
顺风速递线路到达的地方,各处大小官员,履历如何,禀性如何,他早就下过功夫了。
“白粮书也这么说,我找到乔嫂子,抱着果姐儿回来,没敢先给乔嫂子收尸,先递的状子。
罗县令没去现场,只打发一个小衙役,和县东头的杀猪匠一起,过去看了一趟,我跟着去的,他们两个,就是远远看了眼,就走了。
我就先把乔嫂子收殓回来了。”
“把棺打开,我要看看。”李桑柔深吸了口气,示意黑马。
“想着大当家的只怕要看看,还没钉棺。”邹旺忙着黑马一起,往屋里进。
金毛侧身挡在果姐儿眼前,邹旺和黑马一前一后,推开厚重的棺盖,李桑柔踩着只凳子,伸头看向棺里。
棺材里的乔嫂子,面目全非,几乎不成人形。
李桑柔半边身子探进去,小心翼翼的掀开只能盖在上面的寿衣,仔细看着乔嫂子身上惨烈的伤势。
她是被人活活打死的,死前,还被肆意凌辱过。
“我必定替你讨回这个公道,就是现在,就这几天,你等一等,看过了,再去往生。
果姐儿我替你养大,你放心。”李桑柔的手轻轻抚过乔嫂子的脸,温声道。
第92章 原罪
李桑柔退后几步,看着黑马和邹旺合上棺盖,转身看向陆贺朋,“咱们该怎么办?”
“邹大已经递进状子了,头一步已经做好。
罗县令极厌恶女人抛头露面,他觉得齐嫂子是自找的,甚至可能觉得齐嫂子死有余辜,对这案子,必定不肯多花功夫,甚至不会多查。
很大可能,就是置之不理,过一阵子,一纸行文报上去,依罗县令的禀性,只怕还会写成齐嫂子不守妇道,自行作死,诸如此类。
罗县令这个人,又十分清廉,也算强项,不好压。”
“那咱们自己查,查清楚查明白,交给他去拿人?”李桑柔问道。
“这是个办法。”陆贺朋忙点头。
“金毛留在这里看着,你这两个小厮也留下。咱们去柳子镇。先生也一起去吧,查清楚了,要重新写状子,或是写点别的,供词什么的,都要有劳先生。”李桑柔立刻吩咐道。
几个人答应了,邹旺在前面带路,李桑柔和黑马,陆贺朋,直奔柳子镇。
柳子镇离临涣县城也就十来里路,几个人脚步都快,很快就到了。
李桑柔围着邹旺找到齐嫂子的地方,转了一圈,直奔不远处的一个瓜棚。
李桑柔离瓜棚还隔着一整块地,原本站在瓜棚门口,手搭凉棚看热闹的看瓜老汉,从瓜棚里跳下来,奔着和李桑柔相反的方向,撒腿就逃。
李桑柔站住,看着一路小跑,仓皇而逃的看瓜老汉,眼睛微眯,转头看着邹旺问道:“这柳子镇上,最有势力的是哪家?他家什么来历?家里都有什么人?口碑如何?
还有,有没有惹不起的泼皮无赖?”
“没有谁都不敢惹的泼皮。
有户乡贤之家,就是齐嫂子过来送信的王老爷家。
王老爷的父亲是位老秀才,也是整个宿州都很出名的良师。
城里的曹秀才,是王老秀才的学生,符离府的史举人,听说也是王老秀才的学生,史举人原本也是临涣县人,中了举之后,举家搬到了符离府。
这位史举人现在符离府朱府尊身边参赞,很得重用。
王老秀才上个月刚过的七十寿,风评极好,说是道骨仙风。
王老爷是独子,上头有两个姐姐,大姐嫁给了县城黄衙头,夫妻两个都已经故去了,二姐嫁在符离府,听说很是富贵,到底是哪家,还没打听到。
王老爷有两子两女,长女早夭,长子一家都在符离府,长子跟在史举人身边习学,次子王懿德今年刚满二十,正在议亲,还有一女,今年十六。”
“你做的极好。”李桑柔先赞赏了一句。
他一定也想到了她想到的,这么一两天功夫,他一个外地人,几乎没什么帮手,一边要忙着收殓安顿齐嫂子,要托人告状,还能打听的这么清楚,她挑的这位外管事,极其能干。
“都是极好打听的事儿,一问都知道。”邹旺忙欠身谦虚。
“去那边。”李桑柔指向镇子口。
那条进入镇子的街道入口,有一间小食铺兼茶坊,十分热闹。
四个人进了小食铺,本来热闹的小食铺,一下子安静的有点儿吓人。
李桑柔站在铺子门口,挨个看着铺子里的食客,茶客,闲人。看过一遍,指着只坐了一个人的一张桌子,笑容可掬的问道:“能搭个座吗?”
被李桑柔指着的那个食客一把抱起他那碗面条,两步窜到旁边,捧着碗,一脸惊惧的看着李桑柔。
“坐吧。”李桑柔一脸笑,示意黑马等人。
邹旺笑的极和气,走到一脸惊惧的小饭铺掌柜旁边,“今天都有什么菜?您看着给我们炒两样,先让人沏壶茶吧。”
邹旺说着,摸了十几个大钱出来,递给紧挨掌柜站着的小伙计,“去那边买十个烧饼,剩的钱给你买糖吃。”
小伙计瞪着那一把足有十五六个大钱,顿时两眼放光。
十个烧饼九个大钱就够了!
小伙计从邹旺手里抓过大钱,两只手紧紧握着大钱,飞奔往烧饼铺。
“能在一个屋檐下吃顿饭,这是大缘份。
老邹,让掌柜多沏几壶茶,再去买几碟子点心,我请大家喝杯茶,吃几块点心。”李桑柔连说带笑,“还有,这几位,不管是吃饭还是喝茶,都算到我帐上,要是会过帐了,让掌柜把钱退给他们。”
铺子里顿时热闹起来,也暗搓搓乱起来,几个妇人先推着身边的孩子,使着眼色让去叫人。
李桑柔瞄着往外飞奔的几个半大孩子,扬声笑道:“老邹,跟掌柜说,多买些点心,茶管够,点心也要管够。”
邹旺扬声答应,再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
等李桑柔面前放上茶杯和新沏好的一壶茶时,小食铺里里外外,已经挤满了人,不过倒不怎么吵闹,都忙着吃点心喝茶呢。
一轮点心一轮茶过,再一轮点心端上来,铺子里才热闹起来。
掌柜端了两盘热腾腾的菜送过来,李桑柔伸手拉住他,将他按在自己旁边的条凳上。
“掌柜的辛苦了,坐下歇一歇,喝杯茶,我请客。”
李桑柔说着,从黑马背着的褡裢里,随手抓了两大把铜钱,塞到掌柜怀里。
“拿着,这是赏你的。你前两天见过他了,是不是?”李桑柔指着邹旺。
掌柜用衣襟包着那两大把大钱,抱着沉甸甸足有四五十个大钱,看了眼邹旺,咬牙道:“见过,唉,小的知道您要问什么,唉,那天,整条街上的人都听到了,叫的,惨得很,没人腔啊。
您也不用多打听,这样的惨事儿,哪有别人?别人哪敢?谁敢?
就是!”掌柜用力努了努嘴。
“王家二爷?”李桑柔直截了当问道。
“唉,除了他还有谁。”掌柜一脸惊惧,声音压的极低。“唉,可怜哪。小的这里,离得近,一听到有人叫救命,就赶紧过去了,被打回来啦!小的这里,挨了一鞭子。”
掌柜拧身让李桑柔看后背。
“不是俺们镇上的人不良善,不光俺们镇上,这方圆百八十里,谁敢管二爷的闲事儿?
管二爷的闲事儿,那是不想活了!
唉,你们,唉,还是算啦,那是真惹不起的人家。
再说,这也不是头一个了。
去年,就年头里,有一个老乞丐,来这街上要饭的,大过年的,也是这样,也在那林子里,生生被……唉,也是,活生生打死的,就扔在那边沟里,唉,谁敢管哪?
唉,那个更可怜,连个敢替她收尸的都没有,都是贱命人哪,都只有一条命不是?”
掌柜的说着,伤心起来,抹起了眼泪。
“多谢你。我敢惹,他杀了我的人,我就让他以命抵命。”
李桑柔笑着,端起茶,慢慢抿了口,站起来,吩咐邹旺付了帐。
几个人出来,走出一段,李桑柔看向陆贺朋,“凶犯找到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得看上官如何,要是肯下手查,直接拘了凶犯,真相如何,一审便知。
要是上官推诿,那就难了,王家有位秀才,算是士绅之家,是乡贤,本土本乡有什么事儿,乡贤是能先断个是非曲直的,出了人命案子,要查,也以乡贤为主,这在律法上都有的。”
陆贺朋叹了口气。
这案子最大的难处,在于罗县令认为齐嫂子抛头露面,死有余辜。
“先把咱们该做的,都做到。不管他们怎么样,咱们不失礼。
你重新写份状子,跟老邹再去一趟县衙,请见罗县令,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把你能动用的,都用一用,最好能说服他,好好把这案子审清楚。”李桑柔沉默片刻,看着陆贺朋道。
“好!”陆贺朋点头。
大当家做事,总是先仁义尽至,这一条,极让人佩服。
陆贺朋和邹旺赶往县衙,李桑柔低低吩咐黑马:“你去一趟王家,看看那位王懿德在不在家里,看清楚认清楚,在这儿看到天黑,要是他没有要跑的意思,天落黑你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