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旺家离铺子不远,转过两个街口就到了。
推开院门,欢快热闹混着香味儿,扑面而来。
灯光从三间正屋和两间厢房里扑出来,照得院子里十分明亮。
大儿子汪大盛坐在堂屋灯下,正摇头晃脑,大声念书。
大闺女汪秋凤正和弟弟汪小盛踢毽子,看到邹旺推门进来,两人一齐欢呼着扑上来:“大大回来了!娘,太婆,大大回来了!”
“别玩啦,快给你大大倒水洗洗,吃饭啦!”邹旺老娘声音宏亮,中气极足。
汪大盛放下书,几步跳出来,和弟弟妹妹一起,给邹旺端水洗脸,擦桌子摆碗筷。
邹旺媳妇黄巧珍先端了一盆五花肉炖豆腐,又端了一大盘辣子鸡。汪大盛和汪秋凤跟在后面,端了酸辣白菜,炒酱豆,汪小盛抱了只枕头馍,邹老娘走在最后,端着一碗辣糊。
“我要吃馍焦!”汪小盛放下枕头馍,扎进邹旺怀里叫道。
“好好好,这块给你,这块给小凤。”邹旺掰下一大块馍焦,分给两人。
“别往你大怀里滚,你大累一天了,坐好吃饭!”邹老娘拍了汪小盛一巴掌。
“小弟睡了?”邹旺一边拿筷子吃饭,一边问了句。
“小弟可好玩了!”汪秋凤抢过话,“玩着玩着,一头扎我怀里,我一看,睡着了!”
“你哪能吃鸡头!”邹老娘一筷子打落汪大盛偷偷摸摸挟起的鸡头,“吃鸡头写不好字儿!”
“先生家鸡头都是先生吃,他那字多好看!”汪大盛争辩。
“先生是大人,你是大人吧?”邹老娘不客气的驳了回去,“让你娘把鸡脑剥出来给你吃,补补脑子。”
“把哥补成鸡脑子!”汪秋凤说完,自己先笑得喘不过气。
“这死妮子!”邹老娘也笑起来。
一家人热热闹闹吃了饭,邹旺笑道:“有件事得商量商量,一会儿再刷锅吧。”
“我去刷锅。”汪秋凤跳起来道。
“锅里有热水,你给你弟洗洗,带他去睡觉,省得他在这儿闹人。一会儿我跟你娘刷锅。”邹老娘拍着汪秋凤道。
汪秋凤脆声答应,拉着弟弟汪小盛去洗手脸。
“大盛也坐下,你不小了,以后家里有事儿,你都跟着听听。”邹旺叫住要往厢房去的汪大盛。
几个人坐下,邹旺从怀里摸出李桑柔那封信。
“这是大当家的写来的,今天刚刚接到。
大当家的信里说:出了正月,让我到淮阳府,去等一位姓陆的先生,说等到陆先生,就跟着他,打几场官司。”
“这啥意思?”邹老娘听到官司两个字,吓的脸都有点儿白了。
“是好事儿。”邹旺赶紧先说了句,“大当家的说,这几场官司跟下来,要是我觉得还行,就让我管从陈州到无为州四府一十六县的外务。”
“嗐!”邹老娘眼睛都瞪大了,没看邹旺,瞪向黄巧珍。
“啥叫外务?”黄巧珍提着心问道。
“就是跟外头,像官府这些,打交道。”邹旺稳着心绪,可声调无论如何稳不住。
“那咱能行?咱……”
“娘,俺大肯定行,俺大厉害得很。”汪大盛打断了他娘的话。
“那咱那铺子?”邹老娘紧拧着眉头。
“就是铺子的事儿,得好好商量商量。
出了正月,我这一去,只怕就得一两个月,说不定要两三个月,你跟巧珍都不识字,没法看铺子。
好在大盛识字,也念了三四个月的书了,至少识的字儿足够了,得让大盛去看着铺子。”邹旺笑道。
“大盛刚开始进学堂念书!”邹老娘不赞同。
“我想着,从明天起,大盛白天跟着我看铺子,请先生每天晚上到咱家来,单给大盛上半个时辰的课。
这小半个月,铺子里的事,大盛得能上手。
等我走了也这样,大盛白天看铺子,晚上,就在咱家,跟先生上课。
大盛念书上一般,走不了念书的路。
我是想着,外务这一摊我要是能接下来,等接稳当了,我就把大盛带上,大盛性子活络,往后指定比我强。”
邹旺转头看向汪大盛,神情严肃。“这外务上,要是想做得好,这书念的太少可不行,至少得念到不管啥文章都能看得懂,念书上,你得用心。”
汪大盛不停的点头。
“请先生到家里,那得多少钱?”黄巧珍脸上带着几丝惊惧。
他们这样的穷家小户,往家里请先生……
“不怕,大当家的说,从我跟在陆先生身边起,一个月给我十两银子。”邹旺用力抿着笑,可这笑,无论如何抿不住。
“十两!”邹老娘一声惊呼。
“大当家的说,我跟在陆先生身边,是习学,只能先给十两。”邹旺不抿了,笑的眼睛细成一条缝。
“那咱这铺子……”黄巧珍觉得心里一团乱,一个月十两银子是多少?她有点儿晕。
“咱这铺子,先让大盛看一阵子,得先看看我能不能接下大当家的给的这活,要是能接下来,就留心个合适的人,把铺子转出去。
我要是真管上这四府一十六县的外务,咱们家再把着这铺子,不合适。再说,咱也顾不上了。
这一阵子,大盛要多辛苦点儿,你记着,一定要好好跟着先生念书,往后要想有出息,想多挣钱,没学问可不行!”邹旺笑看着一脸兴奋的汪大盛。“还有,等小盛过了生,四周五岁,就送进学堂吧。
小盛识字上头比大盛灵性,早点开蒙,看看能不能念出来。
这外务,要是我能接下来,咱家就能供得起读书人了!”
……………………
李桑柔写了两封信,一封递给了汝阴府的邹旺,另一封,送到了淮阳府聂婆子手里。
聂婆子脚底生风的回到家里,不等吃完饭,就说起了那封信的事儿。
“……说是让我先等到那位陆先生,还有汝阴府的邹旺邹大爷,说是陆先生和邹大爷在陈州时,让我跟着,一是有个当地人跟着,凡事便当些,二来,说是让我长长见识。
还一样,说是往后,这四府一十六县的事儿,就是我跟邹大爷搭手做,他对外,我管内,让我跟邹大爷认识认识。
等陆先生和邹大爷办好事儿,离了陈州,我就得启程,先把这四府一十六县的递铺,派送铺子,好好看上一遍,心里有个底儿。
这一个月十两银子,说是从二月一就开始算!”
“那咱家这铺子,大当家的怎么说?”枣花凝神听着,问道。
“说是铺子怎么安排,让我作主。
我想着,这铺子咱得留着,手里做着,心里才有数,有什么新鲜主意,也好先在咱们铺子里试试看。”聂婆子从接了信就开始盘算,这会儿已经胸有成竹。
“咱这铺子,我想着,让枣花过去看着。”聂婆子看着聂大。“枣花念的书多,那学问,至少半个秀才,你识的字还没她念的书多,枣花也比你眼光好见识好。
要是枣花去看铺子,咱这家,还有招财,就得交到你手上,你得在家做饭刷锅看孩子。”
“成!”聂大答应的极其爽快。
“就怕外头人说三道四。”枣花看着聂婆子,有几分担忧。
“管人家说啥呢!只要你不嫌弃我没出息就行。”聂大笑道。
“就是这话儿,人嘴两张皮,啥话都能说,咱忙着挣钱还忙不过来呢,哪有空听闲话儿!”聂婆子摆着下手,以示不必理会。
“那成。”枣花爽快答应。
“你看铺子,把大妮儿带上,大妮儿那笔簪花小楷,写得多好呢。”聂婆子接着道:“咱们把代写信的招牌挂出去,只要在咱们这儿寄,收五个大钱的纸钱就行,不在咱们这儿寄,一封信多收十个大钱,给大妮儿当零花。”
“成!”枣花笑起来。
……………………
二月头一天,聂婆子到城外递铺拿邮袋,就看到了金毛和陆贺朋陆先生。
傍晚,邹旺也赶到了,第二天一大清早,四个人启程,赶往项城。
中午前后到项城,下午,陆贺朋就将状子递进了项城县衙,状告顺风在项城的派送铺前掌柜赵大有侵吞帐款。
案情简单明白,赵大有辞了顺风派送铺掌柜的活,投到四海通达前,手里还收着顺风家七八天的小报钱,以及寄信款项,不多,一共才二两银子。
可赵大有之前签字画押按手印,签过一份契约。
契约里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要是辞工不做,须得在十天内,到递铺清交代收的钱款,十天内没去清交的,之后,每隔十天,这欠的钱,就翻一倍,从腊月辞工到现在,算整数,也有五十天了,去掉十天清交期限,这二两银子,也翻了四翻,成了三十二两银子。
项城县令对着陆贺朋这位明显极精刑名、见识不凡、来历不凡的告状人,这案子又极其清楚明白,当时就判下来了:赵大有须按契约赔银子给顺风。
赵大有却极其光棍,梗着脖子,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三十二两银子赵家拿得出。
赵大有从接手做顺风派送,接着从顺风到四海通达,这几个月赚的银子,加上到四海通达给的赏钱,没有三十两,小二十两是有的。
可赵大有舍不得!
而且,凭啥?
不还钱就得戴枷示众,三十斤的枷,枷十天。
赵大有年过五十的人了,一辈子没干过重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三十斤的枷,别说十天,五天他都难撑下来。
项城县令苦心婆心,劝了一个多时辰,陆贺朋也后让一大步,三十二两银子,还二十两就行。
赵大有咬紧牙关,只肯把那二两银子拿出来,别的,多一个大钱都是讹诈,宁枷死不拿钱。
项城县令劝的口干舌燥,赵大有硬着脖子寸步不让。
他就不信,为了二两银子,他们就敢害了他的命?
陆贺朋和金毛,邹旺,以及聂婆子出来衙门,看着两个衙役推出赵大有,给他套上枷,再锁到八字墙前。
“他撑不过十天。”邹旺看着站了一刻来钟,就一脸痛苦的赵大有。
“到那边喝杯茶吧。”陆贺朋沉着脸,示意八字墙斜对面的小茶坊。
四人进去,靠窗坐着,看着对面重枷下的赵大有。
“这样的事儿,咱们该怎么办,大当家的交待过没有?”抿了半杯茶,陆贺朋看着金毛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