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时有一老者遣词两句,算作开场白,复上来一相帮,扬声大喊,“翠中阁,香香姑娘!”
陆瞻垂眸瞧去,只见一红装娇女由折屏后踅出,落到台中一张太师椅上,由姨娘手中接过琵琶,酥指一动,满堂噤声。首席品藻之人提笔落指,摇首提诗。
音落,即起掌声如潮,那女子各方福身,眼波流转,四处留情。陆瞻正瞧着,眼前却陡然扇一起只行云柔软的手,“陆大人,她就这样好看吗?”
千娇百媚,不过千红万骷,陆瞻甚少到这风月之地,不过是瞧个稀奇。却刻意靠向椅背,将婀娜下台的少女睨一眼,似有挑衅地眱住芷秋,“很美,凭哪个男人瞧了都会动心。”
芷秋明知他说笑,却很是不服气地流转眼眸,颇为不屑,“还是京城来的达官显贵呢,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小小对峙中,有什么暧昧迷离地游弋在案,在他们之间,恍若一片霞影纱,柔软神秘地半荡着。
陆瞻有一霎的冲动,想撩开这层纱,直视她真真假假的眼,从里头打捞些许的真实,哪怕只有一丝一缕,也够他在生死无定的未来安慰自己。
未知过了多少风月佳人,在各色丝竹笙乐、金樽檀板中,陆瞻挑起眉峰,“什么时候轮到你献艺?”
“还得有一会子呢,”芷秋旖旎地歪着半身,趴在抚槛上扬着眼瞧他,莺慵蝶懒的姿态,“我是去年的魁首,是要做大轴子①的。”
她的一搦腰,一个眼,每个抬眉间都绽放着极致的风情。令陆瞻屡屡被那些熟悉的、折磨他的欲念反复凌迟。他比从前每一刻都清醒的意识到,隔着他的,不是那些将出未出口的思绪,而是他永远也撞不进她的“生命”里。
此刻,亦比从前对着其他女人那些时刻,更令他感到绝望。绝望到他这样一个从不信奉鬼神轮回的人开始由心底涌出一个妄念:下辈子。
关于下辈子的想象,被相帮一声“月到风来阁,雏鸾!”给拦腰截断。他瞧见芷秋蓦然点亮的眼,随之往厅下望去,却迟迟不见有人由屏风后头绕出来。
那相帮加大嗓音,复起一声,“月到风来阁,雏鸾!”
适才听见碎锦脞缎里牵裙奔来一俏丽少女,手上还捏着一个仕女彩绘糖人儿,像是杨贵妃,雀鸟一般且行且应,“来了来了!”
她的身后跟着韩舸,陆瞻在衙门集议上见过,是常熟县的一位主簿,和煦有礼,从不阿谀奉承,亦不结党拉派,颇有气节。此刻却星明月朗地笑着,亮着一双眼接过台上雏鸾递来的糖人儿,握紧了那根竹签,扎了陆瞻的眼。
他正回了头,冲眉开目笑的芷秋发问:“这个雏鸾是你妹妹?你妈妈的亲生女儿?”
“是啊,”芷秋急急回望他一眼,匆匆落回台上,且看雏鸾坐在架好的宝筝前,“这丫头虽然蠢笨,却没什么心眼,傻乎乎的。小时候妈妈刚我把我买回去,我动也动不得,她便日日守在我床前,小小个丫头,喂我吃饭喝水,半步不离的。”
琴开弦动,犹如潺潺流水,悄然润夜。芷秋一眼不错地盯着她,陆瞻牵起一笑,“那个韩舸是她的客人?”
“是,苏州清流名仕之家,世代读书,祖父和父亲都在异地为官,听说他母亲后家在扬州,也是名门之家,多好?可惜我们雏鸾有病缠身,又是个乐户女子,否则给他做妾多好。”
芷秋的眼眸远远垂到台边,笑中带着一丝苦涩地看着——韩舸没有落座,正立在一边看着雏鸾,偶然他们眼神交错,他便欣然一笑,是一种无言的鼓励。
歌喉清丽阗满画堂,绕梁缠绵之意,吟唱之人却不懂。但韩舸懂,他站在台下一角,隔着不近不远,注目满是爱恋。
楼阁之上,陆瞻亦睨着那夜莺一样的少女,“单看这样子,不像有病的。怎么不请大夫瞧瞧?”
“怎么没请?”芷秋无奈嗟叹,淡似流云,“为了给她瞧病,妈妈前几年不知花了多少钱,可请了多少大夫,最远把那湖广之域的大夫也请了来瞧,都说不中用。说这是胎里带的病,治不好,要是好麽,也就这样子了,要是倒霉起来,年纪大了,是要痴傻的。”
灯檠千盏,流光萤火一样细细澶湲,有些照明了陆瞻心内溃烂的血肉。
他倏而觉得,在这千娇百媚的艳国花海里,他与她们的命运,是有些一样的——摇曳在风里的光荣从不体面,而埋在泥里的胫骨,也烂得彻底。可他与她们,都在尽力活着,尽管从不期待明天,也不想死在此刻的黑暗里。
“姐姐、姐姐!”
走神的功夫,楼槛哒哒地轻快响起,眨眼就见雏鸾一手捉裙,一手握着糖人儿飞旋而来,晃得珠翠淅淅沥沥的响,犹如一片花开,一场雨落。
她挤坐在芷秋身边,扑在她怀里,拿眼瞄着陆瞻,“姐姐,这位公子是谁?”
“哎呀呀,把你的糖人举高些,粘我衣裳上了,”芷秋宠溺地笑着,抬起眼望向紧随而来的韩舸,“韩相公,快给她接过去,我新做的衣裳,今天才上的身!”
旋即韩舸含笑抽了她手上的糖人,扭身朝陆瞻行礼,“卑职拜见督公。”
不时有相帮另搬来两根折背椅,雏鸾并不去坐,只粘着芷秋。倒是陆瞻朝空椅上一指,剔上一眼,“韩主簿请坐,听说过两日就要回常熟?”
“是,”韩舸领命坐下,举着个半融的糖人儿,文雅里透着鼓傻兮兮的劲头,“织造局今年的蚕丝再过几月就该收了,卑职回常熟后,会将集议定下的数目回禀县令大人,各处访查桑农,必定按时如数缴纳缠丝。”
二人相谈而谈之际,雏鸾再度附耳芷秋,“姐姐,这位公子怎么瞧见那样面熟啊?”
“你想是又忘了,”芷秋拂一拂她的腮,暗瞥陆瞻一眼,“上回在留园的局上,你见过的呀。”
雏鸾亦瞥他一眼,眸子亮一亮,可爱非常,“不是这个面熟,我是说,他瞧着亲切得很,像我姐夫。”
“乱说,”芷秋嗔她一眼,拈一张帕子替她揩一揩唇角亮锃锃的糖渍,“仔细让人听见了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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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大轴子:旧时戏曲演出,最后一出为“大轴子”,倒数第二为“压轴”。
▍作者有话说:
甜起来了小可爱们~
第27章 迷魂销金(二七)
柳街灯市里,凤楼汇集琼娥,个个妖娆,面面妆娇,王孙随越女,千金买一笑。
恰是陆瞻对瞧过来,带着一缕惬意的笑,“你们姐妹议论我什么呢?”
“没什么。”芷秋雅笑,捡起案上的纨扇徐徐打起,“你们说你们的。”
不想雏鸾直起腰,不惧不怕地冲陆瞻鼓起眼,“我说你像我姐夫!”
此言一出,引得四方皆惊,芷秋忙用纨扇去罩她的嘴,韩舸亦去掣她的袖,频频挤眼,“不要乱说话,走吧,不要烦姐姐了,我带你到后头园子里玩去。”
可是陆瞻,他的心内泛起一丝甘甜,如化在案角上的半点糖渍,沉默而渺小。彼时人去复静,厅堂里飘来一句媚俗歌喉,唱着:
“紫晕晕葡萄架下对眸相望,香馥馥百花丛里心神飞扬,郎呀郎,且问心房,可有我半寸地方?绿茵茵香草美人泪儿扑簌,红艳艳青春销在断魂家乡,姐呀姐,且请住口,小生亦浮萍飘荡。”
陆瞻什么都没说,静静地,错眼他方,任凭那丝丝甜蜜被岁月累积的暗潮拍得零碎。但他自个儿知道,他已经爱上她了。或许是因她陆陆续续的挑逗、她蛊惑人心的言语,又或许,是流萤浮在草浪的那一夜,她手中的温度蔓延了他的心房。
遗憾的是,他早已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资格,无论她是高贵的王孙贵女,还是低贱的优伶倡伎,他在她们面前,永远是更低贱的。
就在此刻,他决定与她告别,他不想胸膛里禁闭的野兽像伤害其他女人一样伤害到她,更不愿在她眼中看到失望、哪怕只是一点点,也比万千女人眼中的失望加起来,更具有杀伤力。
“月到风来阁,云禾!”
骤起惊涛,他们垂眸望去,云禾是那朵耀眼的浪花,被人群里的嘘呵声汹涌推上岸。
她换上玲珑婀娜的舞衣,两片桃红水袖轻轻搭在侧前姿媚福身,如朝霞出岫,若有似无地,朝人群后头立着的方文濡睇去一眼。
就这一眼、一笑,便使初入堂中的沈从之同样感觉到,“爱”是锋利尖刀,一刀一刀地剔着他来时的所有高傲。
自午间离了月到风来阁,他便令小厮架车带他去寻了个有名望的大夫,盯着人治了药膏子,又揣在怀内捂回来。路上他还想,要趁机辱云禾两句、逗哭她后,再哄两句,最后她便会如他的那些姬妾一样对他感恩戴德死心塌地。
可现实残酷得叫他心酸,他瞥一眼身侧不远的方文濡,一身靛青的棉布直裰,髻上横插一根落魄的木笄,穷得叫他胸口发闷。
他将手上的青瓷小罐折入袖中,捺着一口气挨过去,将下巴朝台上舞姿曼妙的云禾努一努,启了尊口,“兄台,台上那个是谁呀?”
听他语有轻佻,方文濡倏然心生不快,睐他一眼,见他锦衣华服,只当是外地来的商贾。他带着文人独有的傲骨,将平凡缁衣挺得笔直,“她叫袁云禾,月到风来阁拔尖的倌人,去年的探花。”
“噢……”沈从之将尾音拉得老长,拖了许久,带着恶劣的调笑,“跟她睡一晚上,多少银子啊?”
将方文濡气得够呛,却始终保持着文雅风骨,只淡剔他一眼,“云禾姑娘不接生客。”
沈从之回剔他一眼,极其可恨地抚着下巴笑开,“伎就是伎,哪里来这样多讲究?按苏州的行市,睡一晚,至多几两银子罢了,我不信我拍一百两到她案上,她会不脱了衣裳招呼我?”
“你!”险些气得方文濡七窍生烟,转过脸来甩一把袖,“请你把嘴巴放干净一些,这里虽是烟花之地,却也容不下你这等浪荡之徒!”
堂中案桌十几,王孙众多,哪曾留意后头的烽烟。唯有圆月一轮,浮灯千盏,照着争锋。沈从之本就是看不惯他,逮住个话机,挂起嘴角将他嘲讽起来,“你不浪荡?你不浪荡到这里做什么?”
他刻意架高了眉,寻衅滋事地将他一身上下打量,“像你这样儿的穷书生,在这里逍遥一夜,只怕落得个倾家荡产吧?何苦来呢?留着银子买几本书念一念、学几个字替人写写对联,还能挣几个钱糊口不是?”
此话无疑奇耻大辱,直挑方文濡那根敏感神经,哪还管他是什么富贵公子,扬起一拳便朝他面上抡过去。
那沈从之自幼养尊处优,哪里受过如此气?亦握拳回去。二人顷刻扭打一团,拳脚相向,偏巧沈从之随从只在外头守等,不曾赶来帮忙,便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其间方文濡逮着个空隙,提起衣摆就往他膝盖上狠狠揣去,将人揣跪于地。
恰逢台上音歇舞住,响动惹得众人旋首,风月之地,吃醉了酒滋事或是争风吃醋打架乃常事,众人只当瞧笑话似的看着。再者那些有官职在身的名仕处于沈从之背后,不曾将他认出来,亦是只当看戏。
沈家名门官宦,沈从之跪天地君亲师,不曾跪过外人。当即怒火攻心,爬起来将一阙衣摆别在腰上,提起黑缎靴将他踹倒在地,扑将上去按着他就是一通乱锤,拳拳锤在人脸上。
云禾风风火火奔来时就见方文濡阖着眼皮,嘴角眼角留着血渍,已然昏死过去。她陡然急火攻心,连声也发不出来,慌乱之下,抱了一高几上的折枝纹大梅瓶直朝沈从之头上砸去。
猛地,沈从之被砸得头晕目眩,身子还没稳住,已被云禾一把拉开,扑到方文濡身侧,推着他的肩,“文哥哥、文哥哥!你醒醒、你别吓我,你快醒醒呀,别吓唬我!……”
一声接一声,渐起哭腔,叫得沈从之三魂丢了七魄,趔趄着扶着一案缓缓落下,只觉被丝丝猩红雨帘模糊了视线。他抬手抹一把,是血。可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疼,反而是云禾面上银晃晃的泪痕,割碎了他的心。
逐渐有人将他认出来,谨慎地围拥过来,“沈大人?哟、沈大人,您没事吧?快、快将沈大人扶到马车上,送医馆!”
乱哄哄闹作一团,手乱脚慢之际,芷秋急赶下来,拉起云禾,招呼两个相帮,“烦劳将方相公抬到我们月到风来阁里去,云禾,别哭,就是点皮外伤,不妨事的,先回去找妈妈请大夫。”
云禾适才魂魄归体,有了主意,横袖将眼泪一揩,尾随着相帮奔出门去。由始自终,她没有瞧沈从之一眼,身后跟着三两姨娘,如斜阳的收尾,无情而瑰丽。
▍作者有话说:
周四入V,届时有抽奖活动,掉落红包,请小可爱们多支持,感谢!
第28章 迷魂销金(二八)
细香残灺与月尽,粉蝶无情随莺去。留下喧哗的各色锦衣男女、与一颗初初绽放,又离奇破碎的心。
沈从之终于知道了,云禾的膝上并没有伤,白日里的斗嘴与眼泪,所有的嗔怨喜乐只是一个美丽的骗局。他曾听说过许许多多如此这般的风月机关,可真正的经历时,仍然毫无防备地掉入了这脂粉陷阱。
陷阱里,网住了他的心,他见过了她真实的眼泪,就蓦然起了贪欲,想要这眼泪,是流给自己的。
愣神的功夫,芷秋已周到地行至他身前福身,“沈大人,真是对不住,云禾不是有意的,还求您不要治她的罪。改日叫云禾摆台,一定给沈大人赔礼。”
他未回,说不上是气恼还是摧颓,只是节节败退地由人搀着踅出门去。芷秋望他良久,终究攀上楼阁,惴惴地摇着扇,“陆大人,沈大人不会真的怪罪云禾吧?”
对岸,陆瞻呷茶一口,慢悠悠地搁下盅,“这就不好说了,沈从之的父亲是内阁大学士,家中人丁稀薄,到他这一代,就只他这么个儿子。他自幼便性子张扬,做他的朋友都没少受他刁难。若他真要计较起来,别说云禾,连你们整个月到风来阁都能夷为平地。害怕不害怕?”
闻听此言,芷秋不急反笑,月白花鸟绢丝扇里扑来香风,化尽愁绪,“我才不怕,我想麽,我要是遭难,陆大人是不会袖手旁观的,是不是?”
月华边,数之不尽的灯火,被酒微醺。就在陆瞻几乎要点头的时候,桃良噔噔跑上楼来,“姑娘,惠君姑娘都在唱了呀,你还在这里傻坐着,还不快下去预备着。”
芷秋朝厅下一望,果然是惠君云鬟钗亸,怀抱琵琶轻唱,映着身后台屏,人与画难分。她拔起身,佯作福身,“陆大人,我这就下去了,你在这里稍坐。”
倩影才消失在楼槛的拐角处,陆瞻便将眼垂向厅下,果然又在出口找到了她。裙尾拖着桃良,徐徐缓步,是蓊薆苍苍,幽幽绿水,绕过拥挤的人群,带着岁月辗转几度春秋的从容淡雅。
俄延半晌,陆瞻亦下了楼廊,欹斜在一根髹红圆柱旁边,等待着她的出场。嫩松黄的衣摆与束发的锦带被晚风温柔拨弄,使他看上去,与今夜的韩舸、方文濡、乃至满厅里的少年公子都没区别,只是期待某位姑娘独占春风的情郎。
惠君琴罢,赢得烈烈掌声,片刻稍歇,相帮才起,“月到风来阁,芷秋!”
只见神女绕屏而出,独步群芳。芷秋远远望见他,游目一笑,落到椅上。夜凉竖捻玉箫吹,曲中双凤已分飞①。凄然箫声,歌咏着细细相思,浅浅离情。
人群里有窃窃谈议,陆瞻没有留心,他能理解那些目有垂涎口中赞叹的男人们,但他以为,她远比他们见到的更美,他见过她的妩媚与天然,虚幻的情长情短,每一分,每一寸,都是神的造物。
箫声未止,他蹒步到首案,朝一位相公借了纸笔,弯着腰龙游凤行地书写些什么。只等笙乐止住,芷秋走下台来,身侧是相帮飞影,陆陆续续地托着张张洒金笺贴往南墙下一座彩屏花榜。
芷秋并未留意,只在憧憧人影里望着陆瞻,“陆大人,是不是很无趣?”
他勾唇笑起来,“不,有趣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