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一样被她的美吸引,却又抗拒她一切过分刻意的娇柔造作、以及那十分卖力的雅酬四方。但她方才的讥言巧语又适时地化解了他的愤怒与难堪,尽管她大概不明真相、大概只是为她的姐妹解难,可这种无意的善举,都令他得以从困境中逃出升天。
于是,这丝丝缕缕的矛盾总让他想看她多一眼、再多一眼。
终于,他由胸腔内破壳而出某种冲动,想与她说一句话的冲动。他一个手把玩着空杯,佯做无心地莞然,“哦?芷秋姑娘既是花榜魁首,一定有些过人的才艺,何不让我等凡俗之人领略一二?”
月半风晚,游于四桥水烟,这是江南。芷秋在这里出生与生长,可她几乎从未见领会过江南风光。这里的烟雨于那些文人墨客是点缀诗意的珠帘,花露也不过是装饰春梦的宝翠。
但这些于她,是腐蚀肌骨的鸩毒,她与它们是一样的,也不过是粉饰男人们欲与情的风花雪月。
倘若有什么时刻是令她觉得江南是美的,那么便是陆瞻与她说话的两个时刻,隔着遥远的从前与物是人非的现在,如轮回几度的相遇。
但她也无比清楚眼前所隔的不止是一张案桌,他是风光无限的官,而她是低贱下作的伎,这一点,并不会因为他们眼下共坐一案而有所改变。
芷秋聪慧过人,尤为清醒,神魂乍离间,只奉上一个对所有男人一般的笑靥,“不过是大家谦让而已,我哪里当得起呀?陆大人就不要取笑我了,有惠君姑娘在,我的琵琶麽就是带着装装样子罢了。”
那惠君亦是巧笑觥酬,“你才是谦让,连着两年魁首,还有什么可说的呀?”她抬眸望向陆瞻,与他娴雅周旋,“陆大人不晓得,芷秋姑娘堪得色艺双馨,琵琶倒不是她最拿手的,上年盒子会,一支箫、一阙词、一段昆腔,大杀我们苏州府众多才子佳人。我麽,勉勉强强一支琵琶夺了榜眼。”
▍作者有话说:
芷秋“诱夫”之路的开始~
第11章 迷魂销金(十一)
盈盈游女,各委明珠,争收翠羽,洞天日晚。厅前婉转徘徊一荷塘,两岸绿柳,零星流萤。
有三两小厮悄悄阖拢一侧风窗,独留一面,惬意微凉。未知谁家院落起羌笛,隐约绕夜,装点了江南独特的风流。
几人相笑侃谈,那沈丛之挑起眉梢,与祝斗真相碰一杯,叮当脆声,为这夜复添悠扬,“祝大人,劳你费心了,尽然将这苏州府里的花榜人物都给我们请了来。只是芷秋姑娘是状元,惠君姑娘是榜眼,那我与陈本身边儿这二位呢,是个什么名头,怎么也不说说看?莫非有什么拿不出手的?啊?哈哈哈哈……”
他说话颇为轻佻恼人,芷秋早有见识,未发一言,却引得众女不快,面却不表。
云禾暗撇他一眼,不做理会,瞧那陈本乐呵呵地要说话儿的架势,便将那玛瑙碟里的鲜荔枝拈起一颗,胡乱扒了皮儿揿入陈本口中,以堵其口,“你这些时忙个什么呢?怎么不到我那里去?是不是被翠中阁的那个李香儿锁了魂,没空到我那里去一趟啊?”
那陈本囫囵咽下荔枝,正要说话儿,谁知祝斗真先与沈从之解言,他便也偏过眼去听,“沈大人不晓得,云禾乃花榜探花,一舞震苏州,您边上这位玉婷姑娘极善瑶琴,夺了第四。”
沈从之笑着将二人远近复睃一眼,遂忆起一事来,反道:“那上回那位姑娘呢?叫什么雏鸾的。”
“哦,小雏鸾。”祝斗真向来不喜雏鸾说话蠢笨,因此说起她时便言之淡淡,“她同芷秋同属烟雨巷月到风来阁,那老鸨子姓袁,名唤四娘。袁四娘原是卑职前任冯知府的一位小妾,听说是冯大人之妻说她品行不端,与人私通生子,便将其母女二人赶了出来。”
说到此节,他拈拈须,作一副悲天悯人之态,“那袁四娘原就是为乐户女子,失了夫家靠山,没有出路,便干起了这门行当。因雏鸾是她亲生,打小舍不得打骂,便养得这雏鸾颇有些不懂巴结,说话也是傻兮兮的。”
闻言,沈从之悠悠闲闲地呷一口酒,似鄙似讥地半饧起眼,“可见这天下,哪有女人不贪财的?做老鸨子的更是心黑,连自个儿亲生女儿也推到这火坑来。”
此一番话儿,又招得云禾心内不痛快,欲要出头,风铃似的笑出声,娇娇媚媚地朝上望他,“瞧沈大人之气度,必定是世家大族名门功勋之子弟,怪道一开口就是‘天下’。您既读书麽,大约读过‘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知,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①’。世间富贵有欲,这个有什么错呢?您是男子,想着功名利禄报效朝廷,这个欲是理所应当,我们是女子,考不了功名,难道想想钱就不该了?”
“看来云禾姑娘也是饱读诗书啊,”沈从之搁下樽,半酲的眼风流溢转,“那也应该晓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道理吧?”
云禾巧笑倩兮,执扇缓缓扇起,“那是自然了,可拿我们这等乐户女子来说,我们难道是违了哪条律例吗?朝廷尚有‘教坊司’管辖我等行院勾当,又设官伎、营伎、家伎、私伎,使我等女子取悦尔等,就是天生应该如此?收人钱财,就成了 ‘取之无道’了?”
她犯起倔强来哪还管其他?任凭芷秋如何暗睇眼色,只做不见。激得沈从之面色凝住,却始拿正眼瞧她,“既是女子,就该为良人,哪里有自甘堕落的?袁四娘自甘下贱不算,还将自个儿女儿也推入火坑,难道就是对的?”
“小女子才疏学浅,不懂对错,”云禾妖娆一笑,嫣然粉桃,占尽人间颜色,欹斜在陈本肩头,一扇障口,“大人饱读诗书,那请大人告诉我,我等倌人,自幼或是被家人卖做倡人,或是被嫁人为妾被夫家贩卖至此,难道是我们错了吗?譬如我妈妈,她老人家被赶出家门,这世道可还有何处能容身?她是乐户,她的女儿终身亦是无改,前途何在?不做这营生,拿什么吃饭?拿什么活下去呢?”
这一张案,坐的无不是人间地狱,贵贱两端。沈从之出身富贵,哪里懂乐户女子之难?便只将眼一斜,唇角如藏刀一笑,“我只晓得,士可杀不可辱。”
及此,云禾哪还管他什么大人不大人,豁出一条命去就要发怒。见她如此,芷秋抢先笑来,“哟哟哟,沈大人今日是与我等倌人谈书论道来了?也罢,既如此,我说一句,想必大人之肚量,也不会生气了?”
“芷秋请说。”
芷秋牵裙而去,予他斟酒,瞥见陆瞻身前满杯,只好作罢,含笑侃侃,“要我说啊,别管什么士农工商尊卑贵贱,天底下,谁的命不是只有一条?我们行院女子不过也是想活一条命罢了。大人原说得没错,这是火坑,可堆砌这火坑的砖石是谁?大人怎么不想想?可是你们男人不是?天下无嫖、自然无伎,这样论,谁也不比谁干净不是?嗳,我是说笑,大人可别生气,不然我们祝老爷可要拿我是问了。”
“嗳,你不许动气噢!”云禾心内大为爽快,便拔座牵裙而来,哈下柳腰歪着一张故作憨态的娇容凑到沈从之眼前,分明有挑衅之意,“既是你要论道,说不过人,也不许摆官架子唬人哦,你不服,就拿话来辩嘛。”
她抵在他目前的眼,璀璨如宝珠,妩媚如妍花,极尽人间山色之风光,那眼一弯,就似勾魂的月牙,眼睑下的小痣,宛若一滴血,落到沈从之心甸。
他活了二十来年,姬妾成群,却首次心悸到呼吸紊乱,生怕人瞧见,忙板下脸,“放心,我岂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祝大人,切不可刁难几位姑娘。”
那一颗心渐渐在他胸膛呼之欲出,使他不知是俱是慌地旋过头,直朝陆瞻求救,“冠良,你饱读诗书,你说说,芷秋姑娘说得可对?”
陆瞻适才起身,下睨着芷秋,似笑非笑,“芷秋姑娘所言有理,可依我之见,世人虽都只有一条命,可人命和人命却有所不同。王侯将相、贩夫走卒、乃至奴伶倡优,他们的命怎么能一样呢?”
一缕香风穿过他们之见所隔的一寸空隙,拂过芷秋带笑的容颜,也掠过了他们之间横陈的十载流年。芷秋只觉面目全非,他已不再是那位笑如星河的少年,不再会说‘活着才有盼头’,反是“人命有别”。
她多想问问他,这十年是走过了怎样残酷的风霜雨雪,是不是同自己一样,满腹无望的辛酸?
可她的眼匆匆扫过他带伤的右手,认同他的话,“大人说得对,人有三六九等、贵贱之分……”她抬眸凝望他,似是争论,却又好像是某种抚慰,几如当初他的言语,同样带着某种渺小的法力,“可蝼蚁尚且偷生,我们既然活着,就该拼命活着。”
夜风卷着陆瞻的声音,轻柔而缓慢,缥缈胜烟云,“为什么活着?”
芷秋徐徐旋身,留给众人一片苍凉的背脊,顷刻后转回来,“我不知道各位大人是为什么活,或是为了天下苍生、黎明百姓,但我活着,就想看看有一天,命运会不会善待我。”
满厅灯海里,她或许是其中微弱却奋力燃烧的某一支,涓涓的光芒,险些就要照亮陆瞻。
可惜他身处的是万尺深的黑潭,这点星火太薄弱了,实在难以将他挽救于万一。他朝沈从之摇首附笑,“我也说她不过,沈兄另请高明吧。”旋即又朝四方拱手,“各位稍坐,陆某稍后便回。”
“快去快回,”陈本乐呵呵地拍案,“立时云禾就要舞一曲,错过了,可就没眼福了啊!”
云禾指端朝他额角一推,半娇半嗔,“你呀,就非要劳累我?叫我躲过去不成?”
言讫,陆瞻已随门上一小厮款步而去,背影似一弯冷月,或一片落叶,缓缓融入清辉半覆的黑暗。
芷秋远望一瞬,旋回座上,巧笑着替祝斗真斟酒,“陆大人别是生气了吧?那芷秋罪过可就大了,祝老爷,瞧在咱们这一年的情分上,回头你可得替我说说好话呀,别叫我吃罪不起。”
那沈从之瞧见云禾陈本在一方亲昵之态,心里倏有些不痛快,语气亦带着些愠怒似的不耐烦,“芷秋姑娘放心吧,冠良要是生气,你就没命在这里坐着了,他是去小解,他们这号人,就是尿多。”
芷秋心内咯噔一下,正要暗揣度此话深意,云禾也心起好奇,又不惧沈从之似的,竟冲他扇两下卷睫,似纯似真,“什么叫他们‘这号人’啊?是哪号人?”
“别多问,”陈本将她搁在案上的一只柔荑抓在手心,“冠良又不是你的客人,你管这些做什么?”
他二人又此亲昵之态,更惹沈从之不悦,偏跟陈本作对似的直冲云禾挤眼睛,“这号人嘛,自然就是阉人囖,你没见过阉人?就看着像个男人,却不长胡子、嗓音细腻,因被去了势,故而管不住尿,你没闻见他身上极重的檀香?就是为了盖那股子尿骚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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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明 《增广贤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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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迷魂销金(十二)
该夜,池塘烟芜,闲垂风絮,分明天青月朗,却似人间旷古凄凉。
沈从之那一番戏言骤如几道天雷,将芷秋一颗业已麻木的心殛得粉碎。她忽然明白了陆瞻那些始终没有温度的笑颜、以及那些天差地别的改变。
却原来,几度春秋,他们都坠入了人世不同的苦海。
她拈帕的手揿住心口,只觉有些喘不上来气,已然再听不见满案讥语。
此刻,她只迫切地想看见他,尽管不知要说些什么、该说些什么,也强烈地想要见到他,哪怕远远一眼,也想避开这满室的‘太平盛世’,在他们殊途同归的苦海里,看他一眼。
少顷,云禾即见她在祝斗真耳边悄然几语,离坐而去。尽管她颜色依旧鲜艳,她亦从她脂粉匀净的面目下,瞧出了一丝溃败的什么。
依着姐妹多年的默契,她本能地觉查到与陆瞻有关,便更对沈从之的调侃之言心生不满。将眉一挂,瞥他一眼,“沈大人,您快不要说了嘛,满嘴里污秽之物,听见都恶心,这酒还怎么吃呀?”
沈从之原是故意要挑她说话儿,没曾想她反倒先挂起脸来,给他好大个没脸,加之对她与陈本之亲昵本就不满,哪里受得了这种气?便将面前一盅热茶直朝她身上泼去,“好你个不识好歹的倡妇,胆敢对我不敬?!”
偏云禾早瞧他不顺眼,又深知陈本与他世交好友,便仗着陈本之势,也不服软,抖抖满身湿漉漉的茶汤,勾起唇千娇百媚地一笑,眼却泛起零星水花,“哟,沈大人动怒了?您是大人,我小小‘倡妇’不敢同您相争,您要杀要剐都好。只一点,一人做事一人当,别连坐我妈妈与我姐妹,当着我们一府父母官在这里,您下个令,或是白绫或是毒酒,我袁云禾无有不从的。”
那祝斗真怒从中起,只欲杀她,可又忌她是陈本相好之倌人,真正是几面都得罪不起,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一心只悔不该放芷秋去呕酒,倘若她在,必能化解僵局。
正值僵持,陈本忙拔座起来两头相劝,“丛之、丛之息怒,她就是这个脾气,好的时候巴结得要死,不好的时候,连我也要骂的。可话儿说回来,倌人嘛,就是这点有意思,要是同家中妻妾那般谨小慎微似的顺从,你我还出来寻什么乐子?你说可是这个理?”
瞧见云禾嫣然红粉的一身衣裳被茶汤泼得贴在小小胸脯前,寸得肌骨更加荏弱。再瞧那一汪泪,将落不落地挂在倔强的眼眶内,委委屈屈地瘪着腮,好一副楚楚可怜。
一切俱令沈从之心内悔不当初,直恐那茶水烫着了她,哪里还真要杀她?便冷挂着脸,顺着陈本递来梯/子往下滑,“瞧你找的什么倌人?连句好话儿都不会说,要她做什么?”
陈本复落下座,朝他咧牙一笑,“京城里头那些名门闺秀大家千金你又不是不晓得,我还就爱她这样儿的,服服帖帖的有什么好?你家里的夫人倒是温柔贤良大方端庄。我比不上你,我家里头连说句话儿都像怕我似的,一点趣儿没有。”
这厢说着话儿,一扭头,见云禾腮上挂着一颗晶莹泪珠,顿时心里软作一池春水,附耳过去,“别哭别哭,我来时备了五十两票子,一会儿给你,快别哭了啊,我心疼呢。”
可巧云禾本就不是真惧真伤,听他如此说,还有什么不依的,立时便弯起唇笑,同附耳过去,“谢谢你,你这个朋友吓人得很,好在你是真心待我,也向着我。”
粉腮一动,又滚出一滴泪,恰似落入沈从之心中,只觉酸楚。只得将他二人亲昵之态视作不见,别开眼,朝身侧玉婷吩咐,“你不是会琴,弹一曲来听。”
玉婷见他好似吃了瘪,心内了然,面上一笑,回首由姨娘手中接来琴,便在案上摆开,灵指一动,骤起曼妙音乐。
这牵肠一曲,如一段将隐将现的心事,婉约绕远,辗转天涯,和了清风月半,遐暨厅外池畔。
池畔有一夹道,芷秋背靠一黑压压的巨大太湖石守在那里。手中挑着一盏随风摆曳的绢丝灯,忽左忽右地照见满园牡丹,分有豆绿、白雪塔、醉酒杨妃、姚黄、其中一片青龙卧墨池更似血海,连着目断天涯的一轮凉月,
她等了许久,仍旧未寻到说辞,该说些什么呢?难道追忆年少时的那一面之缘?
可对于一位施恩者来说,这回忆恐怕太过单薄了;或者安慰他?但未受他之苦,那些浅薄的劝解之言也未免太苍白了些……
左思右想之际,但见一盏孤灯缥缈渐近,芷秋慌乱的心随陆瞻渐明的轮廓平复下来,满园的浅蛙虫鸣似乎亦递嬗安宁下来,那个浮光锦绣的人间也与耳畔的清风相拂至远。
她只听见自己从未有过的心跳,仿佛世间静得只有这滴水穿石的悦耳琤琮之声,伴着他踏花过草窸窸窣窣的锵然脚步。
倏而,一股幸运之感自她心底涌出——倘若他不是落魄至此,倘若他仍旧是一位风华正茂的贵公子,那以她的低贱之身,恐怕她将永生不能靠近他。
踞蹐如一番洗礼滩头的浪潮退去,露出了芷秋一生的勇气,她挑着灯笼,牵裙朝他而去,走向她的命运。
在他一丝错乱的眼色中,芷秋朝后头小厮浅笑,“你先回去吧,我这里有灯笼,一会儿我引陆大人回去。”
那小厮将二人暗窥一眼,依言错身而去,谁知芷秋又叫停他,将手上一只绿油油的玉镯撸下来递给他,“回去别乱说话,可晓得了?”
小厮伶俐一笑,接过镯子,“我明白的,姑娘只管放心。”
待人走远,芷秋旋身回去,软如云缎的一只手拽了陆瞻的手腕,就往假山后头绕去。
幽石深处,遍布凄凄蕙草,足有一尺之深,她的裙面披帛与他的衣袂,撩起草丛内的栖息的萤火,由零星至繁脞,点燃了这一方荒野里,一整片萤河。
陆瞻始终未置一言,只冷眼瞧她单薄的背脊,任她拽着自己。实则,直到很久以后,他也说不清,到底是因何没有甩开她。
或许是她手心的温热,使他感觉自己由皇城厂房里那张冰冷可怖的阉床上、到动弹不得的硬板、再到波诡云谲的宦海里辗转出来,终于重返在久违的人间,复活在她柔软的掌心。
眼下,他总是清醒的心暂时迷路在这种莫名温暖的幻觉里,望着她将灯笼稳稳墩在一丛迷草之上,拂裙坐到一墩矮石上头,由袖中牵出了一条月白绣水仙的细绢。
微凉的春风拨开了芷秋的笑颜,是未加觥殇装饰,毫不刻意讨好的一丝笑,极淡,蕴凉。
她高高扬起脸去看他,声线恰如那浅浅一汪烛火,渺渺杳杳,“你的手怎么这样烫?怪道你吃镇了冰的酒。”
他未答,拧起一道眉,似乎有些厌恶与警惕,芷秋心内了然,垂眸一笑,仍去拽他的右手,将他拽至身旁坐下。一手托着他的掌心,一手捏着绢子细细去揩他手背指节上的血迹,“你这伤瞧着有好几日了,做什么不上药?才刚在厅里,我就瞧见流血了。”
上有群星,下有流萤,四面有太湖石环绕,陆瞻生出一种错觉,他们似乎是告别了繁华的人世,流离至这里。
他静静地,没有抽回手,任凭她如凉悠悠的一池水,抚慰他总是滚烫的全身,亦像擦拭了他经年累月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