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有个人突然有一人站在窗前说的。”好一会儿,张春花这才哆哆嗦嗦说着,“他拿着我给我夫君绣的香囊,说我院试之后,在,在一个我,我一看就会明白的时机里,再出来鸣冤。”
她语气哽咽,断断续续地说着,最后忍不住伏地大哭:“我不曾想,他说的时机竟是我夫君的死讯。”
明沉舟瞳孔微微睁大。
大堂内是回荡着张春花悲凉压抑的哭声,骤然的打击让她瞬间自凡体肉胎中脱离出来,成了无处安放的幽魂。
她念了许久,等了许久,找了许久的夫君,到最后得到的只是一句从别人口中,兜兜转转传来的死讯。
她的夫君也不过二十五岁,他一步步自苦难中走出来,想要考取功名,想要改变自己的人生,可这又做错了什么。
一定很喜欢他,才会这样悲愤痛哭。
明沉舟听着她嘶声裂肺的压抑哭声,只觉得莫名心酸,最后扭头去看谢病春。
谢病春漆黑的眼眸直直撞在瞳仁中,眸光好似冷霜欲结,不知何时化为溪雪,盛满日光。
明沉舟瞳仁微张,愣愣地看着他。
“那人是谁?”谢病春微微移开视线,冷静问道。
他的声音就像飘落在鼻尖的雪,冻得人一个激灵,满腔悲苦都被压下,只剩下白茫茫的迷茫。
明沉舟眸光失神片刻,这才慢吞吞地扭头,捏着手指不说话。
张春花慢慢止了哭声,随后闷声说道:“不知道是谁,那人都是深夜来的,我只知道是一个男的,中等身形,说话斯斯文文,对了,走起路来姿势有些奇怪。”
“走路有些奇怪?”明沉舟眨了眨眼,“陈伟身边可有这样的人。”
张春花摇头:“不曾听他说过。”
“你说你家格外偏僻,他能深夜找你,说明对你村里的路颇为熟悉。”明沉舟侧首对着谢病春说道,“说不定还是认识的人,只是最近受伤了。”
“不过他能知道后面的事情,也太奇怪了。”
谢病春颔首。
明沉舟见他同意自己的说法,不由盯着他看,见他还是没有敲茶几,不由不高兴地蹙了蹙眉,自己学着他的样子,似模似样地敲了敲桌子,眼角往门口扫去。
门口的锦衣卫耳朵一动,眼珠子朝着屋内扫了扫,只见掌印眉眼低垂,却并没有阻止的意思,又见娘娘若有若无的视线,心中一个激灵,连忙抱拳说道:“卑职这就去。”
明沉舟眼睛一亮,看着锦衣卫走远,又看着谢病春冰白的侧脸,突然扬眉,咧嘴笑了笑。
眸胜星华,含羞逐笑。
谢病春并不理会她的心情,只是继续淡淡问道:“还有其他异样吗?”
“没有了,那段时间夫君极为消沉,连话也不曾多说,他一向有事自己扛,不让我们担心,是了,那几日他总是抱着清儿念着一句话,叫什么……孩儿愚鲁……到公卿……”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谢病春淡淡补充着。
张春花点头:“就是这个,他一直都说要给清儿最好的生活,让他无忧无虑,不必像他年幼时一般忍受生活的磋磨……”
她哽咽着,随后继续说道:“我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但现在想来也是他当时的心境。”
“是宋朝苏东坡所做的《洗儿戏作》,乌台诗案后苏公得贵人相救才免于一死,但贬谪黄州,期间,侍妾朝云为其生下一子。”
谢病春眸光冷冷打断地看向张春花,疏离冷淡,就像庙堂上高高在上的神祇:“是用来讽刺当时的权贵。”
“他在,向你求救。”
——哪怕只是无意识的。
张春花嘴角动了动,愣愣地看着面前了年轻男子脸上冷淡的脸庞上,只觉得一把刀顺着他的眉眼落在心尖,再也克制不住趴在地上大哭。
灰白的地面上晕开的血迹,血泊中的女人蓬头垢面,面容憔悴,哭的声嘶力竭,情难自禁。
这一次,没有人阻止她的痛哭。
庞然大物落在草芥头上,便是一柄无力抵抗的大刀,饱读诗书如陈伟,强悍刚烈如张春花,也抵不过其锐利刀锋。
明沉舟也跟着红了眼眶。
“带她下去。”许久之后,谢病春的目光落在她眼尾处的胭红上,轻声吩咐着。
那哭声逐渐远去,明沉舟呆呆地看着地上的血迹,好一会儿才低着头,闷闷问道:“现在要做什么?”
“之前在杏林闹事,有一个黑脸书生,娘娘可还记得。”谢病春问道。
明沉舟捏着手指,心情低落地说着:“不是被你们抓起来了吗?”
“嗯,他就是白鹿学院第二个被顶替的学生。”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明沉舟倏地一下抬起的头,她怔怔地看着谢病春,脑海中电光火石一闪:“跛脚!”
“嗯。锦衣卫已经去提审了,不日就会有结果。”谢病春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冷不丁说道,“娘娘是为何伤心?”
明沉舟眨了眨眼,随后抹了一下眼睛,不好意思说道:“不知道,就是听着她哭就觉得很难过。”
“大概是愤恨薛家的心狠手辣,也遗憾一对恩爱夫妻从此天人永隔。”明沉舟明显心情低落,低着头小声说着,“这辈子找到一个喜欢的人可真不容易,可惜了。”
谢病春沉默地看着她,如微风簇浪,散作河星。
明沉舟不经意间抬眸,瞬间落入这池星河中,半晌没有说话。
——谢病春,你遗憾吗?
她在即将脱口而出之际倏地回神,眼波微动,最后慢慢移开视线。
“掌印等会要去哪里吗?”
她轻声问着。
谢病春转着手中的银戒,淡声说道:“去找钱得安。”
明沉舟耳朵一动。
“院试考试是按着学院分的,他之前并未有学籍,后被安排到一个小学院里,那学院就是和白鹿同考场。”
谢病春大发慈悲地解释着。
明沉舟连忙跟着他的脚步往外走去。
“我表哥可不会作弊,他可聪明了,看书都是过目不忘的。”她连忙解释着。
谢病春眼尾一扫,与他并肩的人依旧喋喋不休地夸着自家表哥。
“给你答案去科举,你要背几天。”
他出声打断明沉舟的话,冷淡问道。
明沉舟眨眼,随后小声说道;“大概背不下来。”
彼时,大周科举为期三日。
第一日为第一场,以书义三道,经义四道为题。
第二日后第二场,以试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内科一道为题。
第三日为第三场,以经史时务策五道为题。
至于之后廷试则只试策问。科试命题必须出自《四书》、《五经》。因为要求其文略仿宋经义,又以前人语气书写,世谓之八股,也通称制义。
明沉舟读书本就一般,这般繁杂的内容就是给她抄,她都不一定能完完整整写下来,跟别说院试之时,在如此紧张的环境下再一一誊写出来。
两人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大门口的马车边上。
“那万一他是夹带的呢?”明沉舟踩着绣凳上,突然嘟囔着,“这么多肯定背不起来吧,我听说那两兄弟是个草包。”
谢病春站在马车边上,闻言微微一笑,笑意却不达眼睛:“问了不就知道了。”
明沉舟自马车帘子后伸出小脑袋,警惕问道:“会牵连我表哥吗?”
谢病春伸出手指,把人的脑袋戳回去,并不搭理她。
“凶死了。”明沉舟捂着脑袋,小声抱怨着。
谢病春靠在软靠上,敲了敲一侧的茶几:“有零嘴。”
“哦。”明沉舟熟练地找出干果,塞进嘴里,一侧脸颊立刻圆鼓鼓的。
谢病春半阖着眼,耳边是她窸窸窣窣的动作,神色难得放松。
“咦,表哥!”马车走到一半时,突然听到明沉舟激动的声音。
马车紧接着停了下来。
谢病春一睁开眼,就看到明沉舟拎着裙子,直接跳下马车,不由耸了耸眉间,眉宇紧绷。
“表哥!你怎么在这里啊!”
明沉舟的声音隔着车帘响起。
“家里待着无聊,想起今日博文书斋应该有新书了,正准备去看看。”钱得安温和的声音宛若春风拂面,格外柔和。
“哦。”明沉舟把手中的干果递到他手中,突然靠近他,小声说道,“掌印找你。”
钱得安抬眸去看车窗帘,不巧和谢病春黑漆漆的眼珠撞在一起。
被这样一双冷冰冰的眼睛注视着,他莫名觉得后背发麻,下意识的后退一步,这才听到谢病春冷冷的声音。
“上车。”
明沉舟丝毫没有察觉有异,热情地拉着钱得安上了马车。
谢病春眉眼不抬,只是看到一截洗的发白的蓝色衣袍在自己眼前一闪而过,随后是一阵桂花香也随着车帘的掀开而飘了进来。
“表哥坐这么门口做什么。”明沉舟一愣,看着两个人各自霸占着车头车尾的角落,奇怪地问着。
钱得安无奈说道:“马车要动了,赶紧坐下。”
“哦。”明沉舟这般说着,随后伸手把钱得安往着里面退去。
“你们说事,做里面。”她心满意是地看着占据一左一右两个位置的人,随后自己则是在茶几边上坐着,摸出一把瓜子,露齿一笑。
“说吧。”
谢病春抬眸冷冷看着她。
明沉舟连忙正襟危坐地放下瓜子。
钱得安咳嗽一声,打断两人无声的沉默,柔声问道:“掌印何事寻再下。”
谢病春这才收回视线,淡淡说道:“你当日院试可有考官抽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