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静说着。
陆行眼观鼻子地站在身后一言不发,心中却是暗中着急。
——娘娘别是把掌印忘记了。
天色彻底陷入黑暗,一阵风吹过,不知把谁家的灯笼突然吹灭,亮堂的长巷也似乎暗了下来。
谢病春长长的身影被独自拉长,最后虚晃地停在远处,沉默着不动。
不远处就是热闹的西市,长长的游龙灯照亮了半条街,高高悬起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敲锣打鼓声混着喝彩和尖叫声时不时顺着风飘了过来。
七夕在大周民间是大节,各家各户都是热热闹闹的过节。
“大概是太高兴了,我看钱得安买了不少东西回来。”陆行心已经拔凉拔凉的,勉强回旋着,“十来年不见了,难免聊得高兴了。”
掌印已经等了快两个时辰了。
巷子第一间的院子里有小孩尖叫着放了一支烟花,烟花在黑暗中一闪而过,照亮巷口两人的面容,浅淡的阴影落在眉间,显得有些阴郁。
他一人站在这里许久,孤单又古怪。
“掌印要不先回马车里等着吧,娘娘之前还吩咐卑职要来叫她的,现在说不定还在等卑职的暗号呢。”陆行慌里慌张地说着。
“不必了。”谢病春眉眼低垂,转着手中的银戒,转身离开。
陆行哎了一声,一脸犹豫地跟了上去。
马车安静地停在那颗树下,车头的风灯格外明亮,连着谢病春衣服上的梅花花纹也被照得清清楚楚。
谢病春盯着树下的那簇阴影,呲笑一声:“小狗。”
“掌印!”
就在陆行准备死心的时候,一个欢快的声音的在两人背后响起。
陆行眼睛一亮,连忙转头,只看到明沉舟抱着一个食盒出现在巷子口,笑眯眯地跑了出来。
“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明沉舟大概喝了一点酒,还未靠进,就能闻到风中淡淡的酒香。
“是外祖母做的七巧仁!”她得意地说着,浅淡如琥珀的眼睛亮晶晶的,好似那盏被风吹灭的灯笼。
只是她大概喝醉了,脚步也不稳,一条直线愣是走成了曲线。
陆行想要上前扶人,脚步刚踏出一步,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却又见谢病春沉默地站着,下意识躲到树下阴影处做一块哑巴石头。
这一次,明沉舟踉踉跄跄地走到谢病春面前,还差点一脑袋砸过去,只把陆行看的心惊肉跳。
幸好,谢病春及时伸手把人拦住。
“你看,好多味道,我刚才特意偷偷去厨房拿的。”
明沉舟杏眼迷离,抓着谢病春的手晃了好几下,这才放在食盒盖子上,大声炫耀着。
“掌印喜欢吗?”
她仰着头,露齿一笑,红潮微晕,一线霞光。
第44章
谢病春不说话,明沉舟等了片刻,眼睛里的光缓缓灭了下来,嘴里嘟囔着。
“掌印不喜欢啊。”
大概是吃酒吃多了,风一吹,她不知为何就莫名有些难受。
算了,谢病春就这个德行。
她眨眨眼,慢条斯理地扔了他的手,抱着食盒摇摇晃晃地朝着马车走去。
“我们去玩嘛。”
她闷闷的说着。
陆行作为一个合格的影子,放下绣凳后立马就消失在肉眼可见的光明处。
醉醺醺的明沉舟爬了好一会马车也没上去,不由扭头哀怨说道:“上不去。”
她见谢病春没反应,瘪了瘪嘴,不高兴地扭回头,只好自己又扑腾了好一会儿。
可越着急腿脚越不听使唤,她有些自暴自弃地把食盒往车上一放,眯着眼,看了眼角落里的陆行。
“你,你抱我上去。”
她伸出手指,颐指气使地说着,嘴巴不高兴地翘着。
陆行站在树根阴影下,倒吸一口冷气,吓得脑袋都往后移,眼珠子一转,悄咪咪去看醉迷糊的太后,又偷偷去瞧神色不渝的掌印,恨不得此刻一头撞晕装死。
明沉舟见状,索性一屁股坐在绣凳上,仰着头去看谢病春,脑袋晃来晃去:“掌印怎么在动啊。”
谢病春垂眸看着她,依旧不说话。
他不说话,气质便越发冷冽。
若是平时,他这般沉默,明沉舟早就自顾自地说个不停,保证气氛活跃,可今日喝醉了酒,大概脑子反应慢了,又或者是不想装了。
两个人明明距离极近,可气氛却又有些难捱。
小巷中开始有小孩跑出来准备去集市玩,后面则跟着慢吞吞走着的父母,笑脸盈盈地说着话。
人间总是热闹而温馨的。
明沉舟抱着食盒,蜷缩在车辕下面,愣愣地看着他们走远了,这才眨巴眼继续看着谢病春,眉眼耷拉着,就像那日误撞到他,然后开始装死的闹腾小黑猫。
“掌印都不理我。”她把滚烫的脸贴在食盒盖子上,可怜巴巴地说着。
谢病春站在她面前,抱臂看着她,眉眼冰冷。
——明明失约的她自己。
“你怎么又不高兴了。”明沉舟自顾自地拿出一根七巧仁塞进自己嘴里,愤愤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说着。
“你为什么总是不高兴啊。”
她嘴里塞满了豆沙馅,唇颊鼓鼓的,歪着头,扑闪着大眼睛,疑惑地问着。
“内臣没有不高兴。”出人意料的是,谢病春竟然开口回答她的话。
明沉舟长叹一口气,打开食盒盖子,埋着脑子看了好久,最后挑出一根画着梅花花纹的七巧仁,高高举起来,递到他面前。
“最最好吃的五仁陷的。”她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唇颊生辉,“我就抢到两根哦。”
七巧仁浓郁的芳香落在鼻尖,加了奶酥的酥皮格外松软,是典型的江南味道。
“分给你一根,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她灿烂笑着,迷醉的浅色眼睛在夜风的缓缓吹拂中越发现在朦胧。
有些人,天生一笑起来就绵软如雪白的云,甜蜜如细密的糖,好似天大的事情被她这么一笑都归于沉寂,化为乌有。
谢病春缓缓握紧她腰间的手。
“掌印的脾气怎么阴晴不定的。”她吃疼,扭了扭身子,没忍住,吐出一句真心话。
陆行在一旁看着干着急,忍不住掐着声音弱弱问道:“娘娘怎么出来这么晚啊。”
一说完,就立马躲到树后装死。
明沉舟眨了眨眼,收回酥条,又是长叹一口气,哀怨说道:“啊,掌印是因为这个生气啊。”
她话锋一转,愤愤说道:“你都没让陆行来敲门。”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树后的陆行一个激灵,连忙探出脑袋,主动把锅背起来,一点也不含糊。
“就都是你的错。”明沉舟盯着谢病春看,不悦说道,“我一直等着你啊,柔柔叫我一起放烟花我都没同意,要不我后来……”
她声音一顿,迷离的眼神似乎清醒了一些,但很快又陷入迷茫中。
后来,后来怎么了?
后来她看着热热闹闹的院子,看着满院子的烟花,看着每个人脸上的笑,她突然想到那个总是站在黑暗中的那个人。
她想,想了许多,却又忘记想了什么,只是最后蓦地看到舅舅手中的那封放妾书,这才短暂的清醒过来。
清醒地发现,原来……
他们不是一路人啊。
“后来如何?”谢病春伸手,掐着她的腰,把她从绣墩上提溜起来,直接放在车辕上。
明沉舟回神,盯着近在咫尺的人,眨了眨眼,不自在地踢了踢腿,却一用力把绣墩踢远了,这一瞬间,她好似忘记了刚才的不开心,笑眯眯地继续说道。
“后来,后来我觉得不对劲,这才哄了柔柔给我打掩护才逃出来的,花了大价钱封口的,你还给我摆脸色看。”
她扣着谢病春衣领上的花纹,垂眸,委屈巴巴地抱怨着。
“我还给你拿了好吃的,你都不吃。”
“我刚才要摔了,你都不扶我。”
“我上不去马车,你都不抱我上去。”
她不高兴地碎碎念着,把一直握在手心,原本要递给谢病春的七巧仁狠狠咬了一口。
“不给你吃了,你一点也不好。”
她大概醉得厉害,若是平时她是万万不敢这么和谢病春说话的,可此刻她脑子里突然弥漫出好多委屈,也不知是酒席上那片刻的清醒,还是刚刚谢病春冷眼拒绝了她两次。
高高在上的雪山是不会轻易踏足红尘的。
“所以……”
她喃喃说着。
“我不喜欢你了。”
那声音极轻,就好似含在嘴里过了一遍。
她又是咬了一口酥条,似在发呆,只是呆呆地动着嘴,目光不知迷离到何处。
谢病春听着她自言自语的话,眉宇平静,冰白的脸颊在古树高悬的灯笼下明暗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