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活人手里抢来的兵器,远比从一个死人手里来的要有趣的多。
精致古朴的花纹中如今浸透了它主人的血,但依旧雪亮。
真是把好枪。
他的手漫不经心地伸向它,那一直跪坐在地上的女人却突然抬起眼来,手肘微动,一击刁钻的平扫挥出,直奔他的喉咙而去。
平弦锋利的侧刃划开了克桑下颌,留下一道血痕。
一击未中,肖南回飞快将平弦收回,平握于手中,尽量掩饰自己混乱的气息。
“我七岁开始习枪,学的第一招便是握枪。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便没人能将这枪从我手中抢走。”
可惜啊,要不是她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气力不继,这一招可以要了他的命也说不定。
克桑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恼羞成怒,她熟悉那种表情。
劲风裹挟着风沙迎面扑来,肖南回闭了闭眼。
世界在她眼中暗了那一瞬,却有一声清响点亮了她的耳朵。
音起清脆,声场浑厚,余韵悠长。
是琴音,变徵之声。
下一秒,那点余音不知为何转瞬间便化做破空之声,由远及近,狠狠停在她耳边。
肖南回睁开眼,睫上似有朱红滴落。
克桑的脸离她只有一掌的距离,但那从他两眉之间钻出的漆黑箭头却几乎抵在她的额头。
那已失去生机的躯体跪倒在地,沉重的身体腾起一阵尘土,只有手中□□还斜斜倚在地上。
四周似乎起风了。
风又带来那诡异的琴音。
这一回是宫之声。
声未落地,便见一小片如黑云一般的箭雨落下,转瞬间将克桑的尸身射成了筛子。
余劲未消的箭羽在她眼前颤抖着,像一只低头食腐的鸦。
肖南回越过那箭羽向背后极远处的悬崖之上看去,赤红色的山岩之间嵌着一块四四方方的黑色,细看却有鳞光点点,那是阳光照射在玄甲上的反射。
三层玄甲武士逐次排开,第一层持连发劲弩,第二层持铁镞王弓,第三层持一人多高的落日长弓,唯一的相同之处是,他们手中的箭羽都是漆黑如墨。
万箭齐发,如群鸦过境。故称,黑羽营。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孙家的护卫在喊“天成的人来了”,她一路走来却几乎一个天成士兵都没看见,只看到一地尸体和箭羽。
黑羽营,这支天成最精锐的部队,为何会出现在三目关?
肖南回的脑子好似一团浆糊,里面无数念头翻涌,她却抓不住任何一个头绪。
不远处倾倒的墙后,一个灰扑扑的身影跌跌撞撞从斜里跑出来,却是伍小六。
肖南回来不及细想,嘶吼一声。
“别动!”
伍小六圆滚滚的身体一个急刹车,就那么定在离克桑尸体几步远的地方。
他也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了,有种细微声响在空气中僵持着。
那是成千上万条弓弦拧紧的声音,像是一只张开了嘴的巨兽,不知何时便会猛地合上尖锐的齿牙。
过了不知多久,绵长的琴音再次响起,低沉轻柔,像一片羽毛缓缓落下。
那紧绷的弓弦声这才松弛下来,方阵由攻转守,甲衣摩擦声在山谷间回荡,整齐得听不出任何杂音。
她这才看向伍小六,气不打一处来:“你跟着我做什么?找死是不是?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不是说想去潘家的寨子看看吗?”
“......我有腿有脚。”
“你腿脚不方便。”
“我不方便和你有什么关系?”
肖南回的声音又冷又硬,成心要将这对话掐死在原地。
下一秒伍小六却不管不顾地朝她走了过来,没等她反应过来,一把将她扛到了肩上。
“你走不了,我背你去。”
肖南回愣住,随即在这胖子身上挣扎了几下,但因为腿上血流如注,身上也有些僵硬,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条砧板上、被拍了脑袋的鱼。
她心里压根还没完全消气,可眼下也不是消气的时候,她现在这副鬼样子,有没有下一口气都难说。
伍小六肥厚的身体转了个圈,向着西边路的方向一步步艰难走去。
肖南回的脑袋正对着身后那面崖壁,她在颠簸中勉强抬头看去,却意外看到那片不详的乌色左右分开,隐约露出一点亮色。
那是个未穿护甲、衣随风动的人。
他就站在风中,身形瘦削却挺拔,高高立在那石壁之上,同那三目关巨大的神像一般,俯瞰着脚下挣扎在黄沙中的生灵。
虽然那人的面目一团模糊,但那份气韵便是千里之外也未削弱分毫。
熟悉的冷漠与高傲,一如那日他坐在凭霄塔之上,旁观祭坛上的杀戮一样。
如果这天地间真的有神明的存在,一定便是如此这般地俯瞰众生的罢。
他......究竟是谁?
肖南回哆嗦着嘴唇看了一会,突然觉得那颠簸已经停下来好久,猛地一巴掌拍在伍小六后脑勺上。
“看什么看,走了。”
伍小六忿忿回头看了背上的女人一眼,难掩不满,刚才她明明也看得入神嘛。
伍小六艰难迈动脚步,肖南回趴在他背上昏昏沉沉地想着事情。
哼,不管这姓钟离的究竟是谁,他胆子倒是真肥,不仅敢偷丞相府的牌子,这回竟然都偷到黑羽军头上去了!这还了得!
他怕不止是个门客而已吧,一定是哪家的败家公子,黑羽军这么大的事,等她回了赤州一定能有所耳闻,到时候要不要拉他一把呢?
毕竟算上霍州的事,这阴魂不散的家伙已经救了她两回了呢。
肖南回的思绪又沉浮了一阵便彻底沉入深海之中,她放心地将命交到了伍小六手中,就像之前从未发生过那些不愉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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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弦古琴狭长劲瘦,色沉如赭,其间断纹细如牛毛,恰如春风细雨。
这样一把千金难求的琴,如今就这样被人置在那粗粝的砂石地上,也不见那抚琴人的踪影。
目送着那叠在一起的两个身影慢慢走远,男人挺直的背影仍是一动未动。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后,单膝下跪,刀鞘触地,行了个刀客最恭敬的礼节。
崖边的男人微微侧了侧脸,露出半张淡漠的弧度。
“可有追到那燕紫下落?”
“未能,请主子恕罪。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属下轻敌了。”
男子没说话,目光依旧落在远处。
丁未翔没敢起身,眼底弥漫着散不去的担忧。他们本不该来这里的。
“主子,此处虽已肃清孙氏余孽,但三目关一带仍有凶险,白氏若闻风声,必定前来探查,此地不宜久留。”
不远处那背影依旧未动,像是没听见方才的言语一般。
“主子?”
男子终于收回目光,语气轻的听不出任何色彩。
“罢了,日后总还会再见的。”
那人转身离开断崖边上,丁未翔终于得以看清方才那人视线方向内,却只见得一点灰色背影,转瞬也已消失在尘土之间。
“主子说的是......?”
恢复冷淡的侧颜如风般从他眼前掠过,没有半点要回他的意思。
丁未翔默了默,转身跟了上去。
第59章 他乡遇故人
许是太久没回岭西看看,这次一回来,便教肖南回想起许多沉睡在记忆中的往事。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的前半生都挣扎在一片沙土和混沌之中,依稀都是些小时候的片段。
梦到后来,她视线终于清晰了些,可恍惚又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看那院落摆设,分明是在阙城侯府时自己的院子。她很饿,嘴里也是干得发苦,拿起桌上茶壶却倒出一杯沙,于是便走出那院子。
陈叔、杜鹃、伯劳、肖准,一个也不在。偌大的院子无人应她。她穿过一个又一个月门,突然就看到前面的院子中,孤零零地立着一个米缸。她走过去一看,却发现里面一粒米也没有。
这时,一队人呼啦啦地从各处涌了出来将她围住,她定睛一看,领头的赫然是那孙太守。
孙太守气定丹田、声如洪钟:“好你个偷米小贼,竟偷到我家来了。给我打死她!”
肖南回急着想解释,自己并没有偷他的米,临到张口却发现说不出话。周围的那些人举着棒子围上来,她想反抗,伸出双拳才发现,那是一双孩子的手。
一双沾满污秽泥巴,枯黄干瘦的小手。
四周的人影显得分外高大,一支大棒就要当头落下,突然,一道月白晃过。
她愣怔抬头,便见一人光辉四溢、衣白无瑕,眉眼含笑好像那九重天上的仙子一般。
仙子冲她笑了笑,一挥衣袖,周围那些人便都不见了。
肖南回想开口询问,他们是不是在哪见过。然而开口却依旧无声,只能上下张着嘴。
眼看那仙子便要转身离开,她一着急,便伸手抓住了对方的衣服。
那仙子缓缓转过身来突然开了口,却是个男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