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珩长叹了口气,佯装无奈道:“本王有什么办法。除了她,没人能给本王种庄稼啊。”
***
戌时二刻的醉红楼,卫珩如约而至。为免被贺七的眼线盯上,他没戴帷帽,只让阮秋色简单地易容了一番。
阮秋色也乔装改扮,跟着时青进去,在醉红楼二楼的雅座上等着。她虽然还生着卫珩的气,可到底是放心不下,任卫珩怎么阻拦,也执意跟了过来。
烟罗打开房门,瞧见门口站着的人面容的变化,不禁挑了挑眉梢。打量了片刻,才似笑非笑地让他进去了。
“公子今日唱的是哪一出啊?”烟罗引着他进去,“您那玉石般剔透的皮肤,抹上黄粉,看着着实可惜。”
卫珩的视线并未落在她身上,只是说了句:“怕麻烦。”
没过一盏茶的工夫,烟罗的贴身侍女推着一架装有各色果物小食的推车进了房间。烟罗给她开了门,阮秋色定睛看去,依稀可见卫珩正坐在房里的圆桌边。她想再瞧得仔细些,房门却又被关上了。
呵,阮秋色心里冷笑了一声。美食美酒美人儿伺候,他倒是滋润得很。
等到那侍女推着小车出来,足足一个时辰过去,烟罗房中再无什么动静。
阮秋色同时青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诧异。卫珩若是顺利,拿到那药就该找个借口出来;若是不顺利,便是用些手段,也不至于花费这样久的工夫。
不行,得去看看。
时青与阮秋色一前一后,小心地来到了烟罗房门口。
此时的醉红楼里酒客都走了大半,走廊里亦是空空荡荡,否则被人撞见他们二人来到烟罗门前,多少有些鬼鬼祟祟。
时青附耳贴上门边,才听了片刻,面色倏然一变。他毫不犹豫,一把推开房门,冲了进去。
阮秋色跟在他身后进去,呼吸不由得一窒。
烟罗房间正中,只穿着亵衣的贴身侍女被五花大绑着,倒在地上。她嘴里塞着巾帕,费尽力气,也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
阮秋色愣愣地看了她半晌,直到时青拿出她口中的帕子,松开她手上的绳索,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偌大的房间里,只有那侍女一个人。
第84章 无门(新增3500!) 至此算是真相……
“时大哥, 怎么样了?”
知州府大堂里,阮秋色看见时青进门,急匆匆地迎上前问道。
据烟罗的侍女所说, 她推着那覆盖着丝绒的小车进门后, 就看到卫珩伏在桌边, 似是睡着了一般。她正觉得诧异, 后颈一痛, 人便晕了过去。
这样说来,方才推着小车出来的便只可能是烟罗。她换上了侍女的衣裳,又将卫珩藏在那车身的空隙, 这才瞒过了一直盯着门口的时青与阮秋色。
她刚出来的时候,醉红楼里正是热闹。好几个小厮同她打了照面, 夜里光线昏暗,她又一直垂着头,是以无人认出,只看到她往厨房的方向去了。
然而那辆推车被人找到,却是在醉红楼的后门处。上面覆盖的丝绒布料掀在一旁,灯笼一照, 后门口脚印杂乱, 两道清晰的车辙一路延伸至巷口。然而青州城的主路都是石板铺就,车辙印不过数丈便消弭于无形之中。
事发突然,时青思忖片刻,立刻让两名暗卫将阮秋色送回了知州府。卫珩曾吩咐过,万一此行出了什么事,便极有可能是贺七动的手脚。一旦他对自己下手,下一个目标便是阮秋色。
除了留下两人继续在醉红楼里搜查,其余人连同宁王府在青州城的眼线, 都分散至不同方向,去探问那辆马车的踪迹。
眼下子时刚过,卫珩失踪已近三个时辰。时青看着阮秋色心急如焚的样子,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最后一个看到那马车的人说,往城东方向去了。”
沿途有好几个店主摊贩看到了那辆马车,因为驾车的是个女子,穿一身黑色斗篷,饶是在夜里也十分显眼。
那马车径直向东,出了繁华街市,便再没有人看到了。
“城东……那不就是船市的方向?”阮秋色目光怔怔,涌出了难以抑制的恐惧,“王爷是不是已经落在贺七手里了?”
时青面色亦是凝重,却摇了摇头道:“问过码头的船工,酉时以后,并无船只出海。”
阮秋色大大地松了口气。若是卫珩已经被带去了船市,再想救他可就千难万难了。
“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她忧心忡忡地问。
时青沉声道:“王爷吩咐过,钦差的身份不能暴露,以免打草惊蛇。若他遇上什么事,会设法向我们传递消息。若是超过六个时辰仍没有消息,才能请胡坤大人派兵搜查。眼下暗卫正一一搜查着城里无主的房屋……”
“哪里等得了六个时辰。”阮秋色暗暗攥紧了拳头,“若真是贺七动的手,怎么可能给他传出消息的机会?”
她低下头思量了片刻,心里做出了决定:“我要去找范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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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昀虽为范知府的义子,冠礼之后却并未住在知府的宅邸,而是在范府附近另辟了个宅院。
阮秋色叩门的声音不大,却急促得很。足足过了半刻,才有个睡眼惺忪的小厮前来开门。
“我要见范公子。”阮秋色急声道,“就说我姓邱,他应该会见的。”
“公子还没回来啊。”那小厮揉着眼睛道,“傍晚有人送来封信,公子便出了门,一直都没有回府。”
阮秋色暗暗心惊。卫珩与范昀双双失踪,莫非是结盟的事情败露了?
她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范昀那样谨慎,一定不会留下什么把柄。况且这才过了一天,贺七怎么也不应该查到他们二人的关系才是。
阮秋色心乱如麻,在这偌大的青州城里寻人如同大海捞针一般,唯一可以商量的盟友亦是至今未归。她忧心忡忡地望了身后的时青一眼,低声道:“王爷走前,还交代什么了吗?”
眼下他们如同走到了死胡同一般,根本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没有了。”时青垂首道,“王爷没想过会出事。”
阮秋色又急又气:“他是哪里来的自信?刚愎自用的,从来不听别人的劝。”
时青看了阮秋色一眼,犹犹豫豫道:“王爷倒也没说过此行定然安全无虞,只是说了句……”
原本他亦是忧心忡忡,卫珩却只淡淡地摆了摆手,让他安心。
末了留下一句:阮秋色那么爱哭鼻子,本王若出了事,谁来哄她呢。
“我哪有很爱哭。”阮秋色闷闷地低下了头,“我以前……几年都哭不了一次的。”
小时候倒是哭得多些,但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阮清池温声哄上两句便可雨过天晴。自从阮清池走后,她就没怎么流过眼泪了。
说到底,人之所以爱哭,多半是知道有人哄着。
阮秋色深吸了一口气,把眼底淡淡的潮意憋回去,这才轻声说了句:“还没找到他,我也不能哭。”
时青目光温和地看着她,还没说什么,就听见阮秋色慢慢地说了句:“时大哥,你带我去找贺兰舒吧。”
***
卫珩的额角磕在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上,被痛意激得清醒了几分。昏昏沉沉中,他被人半抱半拖下了马车。
方才他刚在烟罗房中坐下,颈后突然一痛,接着便人事不知了。此刻他意识恢复了大半,睁开眼睛,人正躺在一间杂乱的仓库里。
空气里有海风淡淡的咸味,静下心来,还可以听见隐约的涛声。这仓库应是位于城东,他没记错的话,青州城的旧码头正是有一片废置的货仓。
卫珩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四下里转了一圈,脑海中快速分析着眼下的情形。
将他弄晕带到这里,会是贺七的指示吗?
偌大的库房里只有一根照明的蜡烛。一灯如豆,昏暗的光影里站着一男一女,像是在争执着什么。
那女人无疑是烟罗,而背着身的男人……
卫珩眯着眼细细分辨了片刻,是范昀。
他微微松了口气。范昀与他立场勉强相同,他出现在这里,至少幕后之人不会是贺七了。
可他和烟罗又是什么关系?
卫珩略一思量,便想到烟罗口中那无人可及的意中人,兴许就是范昀。看了这青州第一美男,再去看其他男人,自然会觉得曾经沧海难为水。
他早该想到这一点。当时觉得这样的细枝末节似乎与案件无关,念头在心里一转,就暂时束之高阁。却想不到就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反而生出了变故。烟罗将他带到这里,又叫来范昀,总不会是什么好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范昀问向烟罗,他声音不似以往的温润如水,而是带着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
“字面意思。”烟罗不紧不慢道,“若我将你做下的事告诉七爷,你定是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你只能照我说的做——杀了此人,跟我远走高飞。”
卫珩凝神听着,暗暗有些心惊。她是如何得知范昀与自己结盟的事?此事连贺七都打探不到,烟罗怎么可能察觉?
范昀亦是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手里指向地上躺着的卫珩:“你知道他是何人?”
“他不就是……”烟罗瞥了卫珩一眼,慢条斯理地递出一句,“……你进屋藏娇的那位?”
卫珩与范昀俱都愣了一愣。
原以为烟罗知道了范昀背叛朱门,与卫珩结盟一事,如今听她这样误解,心里倒松了一口气。
烟罗看着范昀面上怔愣的神色,又道:“我不光知道这个。我还知道你私下里将制药的废料偷偷卖给以前的客人,才惹出了一个月前七人当街发疯的事端。”
卫珩心中倏然一动。他原以为要找到那个将致人发疯的新药流传出去的人,一定是极为困难,谁知得来全不费工夫。
范昀面色一僵,目光闪烁了片刻,最终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烟罗似笑非笑地与他对视了片刻,才道:“发了疯病的那七位客人,都是因为家境败落,已经数月没来过醉红楼了。那药不是想停就能停的,一开始他们还来闹过几回,后来却安安生生,我原也没多想。”
她顿了顿,又道:“直到他们发了疯,症状与试了新药的药人一般无二,我才知道原来是有人给了他们更便宜的货源。”
“我都能想到的,七爷自然想在了前面。他让范宗锡去查,不出三日,范宗锡便拿处理废料的老鬼交了差。说是他将制药时产生的废料偷出去卖,没想到手下人不小心,把新药与废料混在了一起,才酿出祸来。然而老鬼还没见到七爷,便一力承担了所有罪行,畏罪自尽了,此事便不了了之。”
“老鬼与我同时进门,我再了解不过。他若只是一个人,绝没有这个胆子。”烟罗接着道,“我曾见过你与老鬼私下里接触,而能让范宗锡这样维护的,也只可能是你了。”
“先前我听到范宗锡与七爷说起,你在外面藏了个俊秀可人的小白脸。你私自卖药的理由,便是想攒足了银子,摆脱了范宗锡,同他远走高飞吧?”烟罗说着低笑了一声,“范宗锡也是真离不开你,明知道你在外面藏了人,也愿意冒着这样的风险为你遮掩。”
她一口气说了这样多,前因后果明明白白,听得卫珩在心里一声轻叹。
范宗锡确实替范昀遮掩了私自贩药的事,代价就是杜从英——所谓的范昀养的小白脸——的命。
其余六个疯人是范昀的主顾,杜从英却是被喂了“新药”,同那六人疯作一处,一并处理。
青州疯人案,至此算是真相大白。
这起案子与他以往破获的都不同。没有处心积虑的凶手,没有筹谋已久的诡计,只一个阴差阳错的巧合,却让潜藏在阴影下的罪恶集团露出了一角。
顺着那偶然曝光的一角,去探寻完整的真相,就如同管中窥豹,从一块斑点试图推测出猎豹的全貌一般困难。若不是范昀在其中穿针引线,还真不知要花费多少时日才能获知完整的真相。
卫珩试着活动了一下还有些麻痹的四肢,心中暗想,这破案的过程,就像是一叶孤舟被卷进了浪里被动地浮沉,着实没有往日的畅快。
范昀听罢烟罗的指控,只是垂下眼睫,敛住了眸中的情绪:“那你为何不向七爷告发?”
“你居然不知?”烟罗低嘲一声,眼里泛起些酸楚,“自打六年前对你惊鸿一瞥,我眼里便再没看进过别人。”
她六七岁便被朱门买下,每日以最严苛的标准学习着歌舞器乐,以及如何取悦男人。在被贺七挑走之前,她的命运也不过就是被安插进某个青楼,做个称职的探子,在床笫之间打探那些达官显贵的所思所想。
生命原本就是这样晦暗而无半点亮色,直到那一日,贺七带着范昀出现在她面前。明明贺七是主,范昀同她,都是身不由己的棋子而已,可他秀逸挺拔,如修竹一般的身姿,就那样莫名其妙地印在了她的心上。
原来,即便是如他们一般的人,也可以那样好看的。那种好看无关容貌,只是自一团糟污的生活里,生长出如皎月之光的洁白,才更叫人觉得来之不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