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畔笑了,“阿娘果然有成算。”
好歹也是个夸奖,柳氏嗤笑了声,“就是不为我自己,也要为你们谋划个前程。近身伺候她的几个仆妇,我已经寻了由头,让人送到庄子上去了。剩下那个沉香,让她在我屋里使唤,出不了乱子。”
可这籍文却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问了沉香,连她都不知道,只说自己服侍小娘子穿戴,别的一概不过问。
雪畔有些气馁了,回身问那两个仆妇,“找到没有?”
两个仆妇纷纷摇头。环顾左右,只差把披绣院翻个底朝天了,却什么都不曾找到,难道真要挖地三尺,推翻砖墙才行吗?
雪畔气得丢了手,“算了,不找了,说不定被屋顶压坏,被雨水泡烂了。反正她回来也成了没毛的凤凰,量她翻不出浪花来。”
话虽这么说,终归不放心,要是能找见籍文亲手毁了,也就给了往昔提心吊胆的岁月一个交代了。
“别不是把东西存在别处了吧……”柳氏看着满地散落的物件,不由感到灰心。果然是县主教出来的女儿,竟时刻提防着家里人。既然不在这屋里,必定是藏在外头了。忽然想起刚才门上新换的小厮进来回过了话,忙转身给廊下的心腹嬷嬷示下,“快上前头瞧瞧人还在不在。”
嬷嬷道是,却站住了脚没挪步,迟疑地问,“要是在,这就请进来?”
请进来,那这屋里一团乱,她还不把天捅个窟窿!且谋划得好好的事,轻易就能达到预期的效果,何苦这时候拆自己的台。
柳氏斜了她一眼,“我哪里是这个意思!我料她进不得门,还会想别的法子,你打发个人跟着她,看看她往哪里去,见了什么人。”
嬷嬷应了,打伞疾步往角门上去,又绕个大圈子,远远站在屋角往前门看。可是看了半天,透过潇潇的雨幕,只看见门禁森然壁立,廊下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
第6章 使君。
如果你有些钱财,为数还不少,那么不要放在别人能猜得着的地方,须得好好藏起来,万一出了什么变故,不会被人釜底抽薪,自己还可以随取。
那个家,早晚是要乱套的,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云畔本以为柳烟桥还会敷衍一阵子,早前替阿娘守孝,自己日日在府里,她不能拿她怎么样,这回出门赴繁花宴,恰好遇上地动,给了柳氏做大文章的机会。
其实就算不遇地动,也会有别的花样等着她。
檎丹从检校库①的司官手里接过木匣,将保管费用另外结清了,复又行了个礼,方从库里退出来。
之前的愁云惨雾,到这时终于消散了,檎丹将木匣捧到门外等候的云畔面前,既喜且悲地说:“还好娘子想得周全,要是把身家都留在府里,这会儿可一个子儿也拿不回来了。”
有了钱,人就不慌张了,也有了靠山,能静静思量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云畔抽开木匣的屉子看了看,里面存放着厚厚一叠银票钞引,并几所县主生前祖产的房地契。生计是不用发愁了,她叹了口气,“好在早就防了她一手,要不然咱们恐怕要饿死了。”
可接下来怎么办呢,檎丹说:“流落在外总不是办法,眼看天要黑了,今晚在外一过夜,往后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娘子,咱们报官吧,有府尹替咱们作证,娘子也好自证清白。”
云畔却摇了摇头,“惊官动府的,加上前头刚退了亲,就算回去,名声也好不了了,这就是柳氏的算盘。”
檎丹何尝不知道呢,可如今又有什么法子安身立命?她想了想道:“干脆咱们往上京去吧,找到郎主,把事情经过和他细说细说。郎主总是娘子的亲爹,好歹会顾一顾父女之情。”
云畔看着她,惨然笑道:“爹爹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只要柳氏在他面前落几滴眼泪,他就什么都忘了,到时候还会帮着柳氏来作贱我。”
细想想,果然是这个道理,但条条路都走不通,就算揣着不菲的身家也没有用。
“小娘子是闺阁娘子,又不能自立门户,总要有人替娘子做主才好。”檎丹急得眼圈都红了,哽声说,“夫人临终前再三托付奴婢,让奴婢好好照顾小娘子,只要娘子有个好归宿,奴婢就是死了也甘心。可如今弄得这样,有家回不得,奴婢愧对夫人的嘱托,是奴婢没有护得娘子周全。”
云畔也很想哭,可哭也不是办法,忖了忖道:“去上京吧。”
檎丹“咦”了声,“娘子还是打算去找郎主?”
云畔说不,“去上京,找姨母。”
云畔的姨母和县主是一母同胞,嫁给了舒国公向君劼。舒国公当年有勤王的功劳,虽说这些年因伤病不能再上战场,在京中却照样很受官家重用。上年阿娘病故,姨母曾亲自来吊唁,那时就万分舍不得云畔,再三和她说过,“你是你阿娘身上掉下来的肉,譬如姨母的女儿一样。将来若有什么不舒心,记着还有姨母,只管来上京找姨母。”
那时候云畔虽感激,却也全当一句客气话,到底各有各的活法,总不至于真的沦落到要去投靠姨母的地步。可是现在,看看这狼狈的样子,居然真的应验了。自己想想很扫脸,但除了这个办法,她没有别的奔头了。退一步说,就算姨母不收留她,她在上京反倒好安排自己。幽州太多人知道她的根底,现在弄得没名没姓,谁知别人会安什么心。
打定了主意,就这么办吧,当务之急是找一辆马车。看看天色,雨还在下,云层厚得压顶,这个时候,怕是有钱也办不得事。
檎丹说:“要不咱们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城里乱得这样,说不定连客栈都不做生意了。”
云畔却说不成,“身上带着这些东西,耽搁下来了不得。还是先去车行看看,要是有人愿意接活儿,咱们给双份的雇车钱,让他连夜送咱们去上京。”
理是这个理,但两个年轻姑娘赶夜路,到底不安全。云畔也是壮胆碰运气,横竖人到了这步田地,已经走投无路了,境遇再坏,也不过一条命罢了。
于是躲到背人的地方互整衣衫,不能让人看出端倪来,人家摸不清你的底细,才不敢轻举妄动。
云畔扯下画帛,把匣子里的票据缠裹起来,让檎丹绑在裙底腰间,待一切都整顿好,才从检校库外的角落里走出来。
幸而检校库的司官借了把伞给她们,否则身上的票据都得被雨水泡烂。云畔和檎丹互相搀扶着走上官道,检校库是官库,离幽州府衙不远,平时森严的去处,如今里外全是守军和生兵。满城受灾严重,这些专用于戍守和战事的军士,便被紧急抽调来赈灾及清理街道了。
两个姑娘,从森冷的甲胄丛林里穿行,分外地扎眼,好些生兵纳罕地侧目,自然也引来了押队的盘问。
“你们……”一个戴着兜鍪,长着络腮胡的人指向她们,“站住!”
云畔和檎丹止住了步子,看他大步流星走过来。
大概因为姑娘长得温软吧,粗喉大嗓的押队到了近前一打量,还是放轻了声调,押着腰刀问:“两位小娘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檎丹看了看云畔,袖下的手紧紧握住她的,内宅里的人从没有和这些粗豪的兵勇打过交道,光看那张脸,就觉得有些害怕。
但檎丹还是得护主,她不动声色把云畔挡在身后,纳了个福说:“都头,我和我家小娘子是上检校库取物来的。”
押队把视线又调向云畔,眨巴着一双不大的眼睛审视了半天,“天都要黑了,贵府上竟让小娘子这个时候来取物,家里人都死了?”
赳赳武夫,说话实在耿直得有点冲撞,云畔只好欠身回话,“家里遭灾,实在是情非得已,请都头放我们过去吧。”
但是这押队眉头一皱,发现事情不简单,看她们的打扮不像寻常人家,便问:“小娘子是哪家勋贵家眷?天色这么晚了,城里流民又多,某可以指派两名兵士,护送小娘子回家。”
这下好像敷衍不过去了,云畔想了想,反正事已至此,如果能寻得官府的帮助,可比上车行租借马车可靠多了。于是横了心道:“我父亲是永安开国侯,母亲是已故渔阳县主,因家里出了变故,到检校库来取回存放的东西。请都头行个方便,打发人送我们去上京,待见了父亲我自然回禀,届时再好好酬谢都头。”
这下可唬着大老粗了,他瞠着一双眼,诧然道:“开国侯家的小娘子……”回头又瞧瞧身后的衙门,“亲自跑到检校库来……小娘子府上受灾竟那么严重?”
然而一个区区的押队,和开国侯差了十万八千里,是无论如何不敢随意定夺的。略一沉吟说请小娘子少待,然后压着兜鍪,快步向远处跑去。
云畔循着那个押队的背影望过去,倒塌严重的坊院前围起了一个驻地,那里停着一驾马车,周围长行③环立,应该是赈灾官员亲临视察灾情的吧!
檎丹眼巴巴看着她问:“娘子,这事能成吗?”
云畔也不敢肯定,得看那个官员是什么来路,倘或知道一些勋贵圈子里的秘辛,或者能给些相助。
很快,那个押队又折返回来,向马车方向比了比手,“小娘子,请随我来。”
云畔和檎丹只得打着伞,跟随他到了车前。
雨势没有减弱,将要擦黑的当口,驻地各处都点起了灯笼,那精美的车盖底下也挂了羊角灯,直棂的车门洞开着,里头挑起了半幅帘子。
云畔穿过雨幕,向车内望了一眼,因帘子打得低,只看见灯影憧憧下,一个红袍玉带的身影抚膝坐在帘后。镶滚着云气纹的大袖掩盖住他的手背,唯露出如银似雪的指节,那指节过于细长秀致,连左手食指上一截寸来宽的赤金指环,也衬得分外精美。
“你是永安侯府的千金?”车内的人问,但不知什么缘故,声气听着有些弱,显出一种温和的况味来。
云畔说是,福了福道:“我先前已经向都头陈过情了,因家里起了变故,想往上京去。可我带着一个女使,自己走不得那么远的路,若是能得贵人相助,日后一定报答恩情。”
车里的人沉默下来,半晌传出低低的两声咳嗽,似乎是身上染恙了。
云畔本以为高官必定不好应付,谁知并不像她设想的那样。
车里人甚至没有追问内情,只是哦了声道:“小娘子去上京,是投奔令尊,还是投靠亲友?”
他有一道好听的声线,清贵儒雅,像泉水落进碧潭里,自有一股不落庸常的气度。云畔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虽看不见脸,脑子里却依稀勾勒出他的面容,大概是个谦谦君子模样,像放榜之日,中了头甲的青年才俊。
没有执意送她回家,可见对开国侯府的现状有些了解。云畔又觉得无奈,果然家丑外扬,幽州城里人尽皆知,侯府不成规矩,纵容妾室当家做主。
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遮掩了,云畔道:“我去上京投亲。”
这个回答人家应该料到了,因此言语间没有任何意外,只问投的什么亲,顿了顿又道:“问明了,好差人相送。”
檎丹闻言高兴起来,悄悄拽了拽云畔的衣袖。
云畔也松了口气,掖着两手回话,“投奔家下姨母,舒国公夫人。”
车里的人便没有再问其他了,唤了声赵押队,“军中能不能抽调出人手来,护送她们入上京?”
上宪发话,就是忙成钱串子,也得腾出空来承办。赵押队一挺胸,声如洪钟地应道:“回使君,卑职可抽调手下两名效用②,连夜护送小娘子入上京。”
云畔听了赵押队对他的称呼,才知道他是刺史一级的人物。如今的官制,刺史不必亲往任职,一般是皇亲国戚遥领。想必这次的地动惊动了朝廷,才会派遣他来幽州处置灾情吧。
车里人覆在膝头的手指微微紧了紧,复抬起来,掩口轻咳了两声道:“挑两个靠得住的,必要稳妥把人送到舒国公夫人手上。”
赵押队道是,转身恭敬地比手,“小娘子请吧。”
这下心终于落回肚子里了,云畔再三道谢,说:“使君的恩情,我一定谨记在心。”
车里人寥寥抬了下手道:“小娘子不必客气,我与令尊同朝为官,不过略尽绵力,谈不上恩情。幽州距上京上百里,今夜小娘子恐怕要在车上过夜了,我命人预备些干粮,天色不早了,即刻启程吧。”
云畔心下感激,领着檎丹又向他纳了一福。
应付了半天,他似乎已经倦了,伸手来放垂帘。因为人向前倾,幔子后露出下半张脸来,略有些苍白的面色,唇形与下颌精致。
恍如惊鸿一现,很快又隐没于勾缠的蒲桃锦帘幔之后。
第7章 上京。
因是刺史下令,赵押队不敢怠慢,亲自给她们预备了马车,点了两名效用,把人送上马车时千叮咛万嘱咐:“这是永安侯府贵眷,路上半点马虎不得。一定要安全送到舒国公府上,亲眼看着夫人把她们接进去,你们才可回来复命。”
那两名效用被他弄得如临大敌,神情肃穆地一挺胸,“是,小的定不辱使命。”
赵押队说去吧去吧,“路上好生看顾,出了岔子,你们就提脑袋回来相见吧。”
提着脑袋还怎么回来相见,赳赳武夫表述的方式不一样,也只有同僚能听得懂。
那两名效用洪声道是,一左一右坐上车辇预备启程,车厢内的云畔打帘向赵押队道了谢,又问:“先前没能打探明白使君来历,请都头告知我,将来我要报答,也免于找错了人。”
赵押队抹了一把脸上雨水,仰着大脑袋说:“那位是魏国公,遥领幽州刺史。这次幽州大灾,他是领命赈灾的抚谕使。”
云畔这才明白过来,难怪看他冠服俨然,不像寻常的官员,原来身上确实带着爵位。这样也就说得通为什么不需要她多费口舌,就爽快答应送她去上京了,永安侯也好,舒国公也好,都是相熟的人,人家不好不卖这个面子。总是今天运气好,碰上了一位公爷,要只是个办差的小吏,或者不由分说,强行就送她回侯府了。
路上檎丹也在感叹,“到底是国公爷,一点不粘缠。不过既然是幽州刺史,怎么从来没见过?”
云畔笑道:“人家是遥领,平时没什么要紧事,上幽州来做什么!况且咱们是深宅里的人,上哪里结识那些官员去。朝中公侯伯子那么多,除了家里有来往的,其余说给咱们听,听过也就忘了。”
取了存下的身家,又有惊无险地得到官府相助,目前为止一切都算顺遂。但云畔也不能十分安心,不知道见了姨母是怎样光景,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万一不便收留她们,自己还得另想办法安顿。
心里终归惶惶地,马车在雨夜里奔走,四周围一团漆黑,唯见车棚上吊着的风灯,照亮短短的一片前路。
一百里,对于闺阁中的女孩子来说,实在是生平走过最远的路了。云畔和檎丹依偎着打了会儿盹,过一阵子便睁开眼朝外探看,黑夜总是走不到尽头。不过离幽州越远雨越小,再往前一些,天顶上露出星月来,这场地动似乎没有殃及上京,偶尔路过道旁的宅舍,也不见有任何受损的迹象。
马车一刻都没有停顿,两名效用轮流赶车,天亮后不久,便进了上京东面的城门。
上京的车水马龙,和幽州还不相似,幽州已经十分繁华了,上京的富庶,大约能抵五个幽州。城中一条宽大的运河穿过,两岸码头一个连着一个,停满商船。货物装卸,到处都是做工的人,光着脚上跳板,有节奏的号子抑扬顿挫地响起,真如《清明上河图》上画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