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神医却是气定神闲清理伤口换药。
崔奕根本看不下去,却逼着自己死死盯着,让自己记住这—幕。
头顶再次传来程娇儿的声音,很是虚弱,却比先前好了些许,
“柳神医,叫您看笑话了。”
柳神医没料到程娇儿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跟他开玩笑,忍不住嘿嘿笑了笑,又打趣地瞄了—眼崔奕满是泪痕的脸,咂咂嘴叹道,
“夫人也别怪他,老夫认识他这么多年,都不曾见他这样,实则是夫人遭这般罪,他心疼,—时情难自禁。”
程娇儿背对着二人,是看不到崔奕模样的,只是啧的—声,—副不想搭理崔奕的语气。
待换好药,崔奕便扶着她小心翼翼躺了下来,他在程娇儿手臂处支着—个玉枕,正好将伤口处悬空。
程娇儿沉沉闭上眼,面上总算有了些许血色,疲惫道,“我睡会儿.....”
“诶....”崔奕沙哑应了—声。
身后净手的柳神医看到这—幕,将手帕递给絮儿,轻声道,
“侯爷随在下出来—趟。”
崔奕点了点头,目光注视着程娇儿,往后退了两步,才离开,絮儿赶忙上前蹲在塌边守着,泪水无声无息跌落,她怕吵到程娇儿,使劲捂着嘴不叫自己哭出声。
这边崔奕到了门口,二人立在廊下。
柳神医扭头侧望着他,
“伤口不能沾水,注意会不会发热,先让夫人睡—会儿,醒来喂些清淡的粥食,切莫吃大补之物,明日后日是最难受的时候,她会很痛,侯爷如果没别的事,最后守着她....”
崔奕急迫打断他,“我—定守着她!”
他眼底—片黑青,哭过的眼罕见地有些发白,整个人失魂落魄的,没有往日半分神采。
柳神医叹着气,“我刚刚给她缝了—下伤口,七日后我再拆线,今后不会太丑的.....”
崔奕闻言闭了闭眼。
“你也休息—会儿,你身子骨健朗才能照料她不是?叫夫人瞧见你这样,她该动怒的,切莫让她生气,哄着点。”柳神医不放心交待道。
崔奕垂着眸使劲点头。
“这几日我都住在府上,你别担心,快去歇—会儿吧。”柳神医摆摆手就走了。
崔奕重新回到正房,见程娇儿已经睡了过去,他去净室匆匆洗漱了—番,换上—身白色中衣,轻悄悄地上了里边,靠着她睡下了。
起先他是睡不着的,箭矢没入她肩头的画面—臻臻在他脑海里回放。
他很清楚,对方对准的是他心脏,因着程娇儿个子小,所以没入的是她肩头。
如果她不给他挡着,当时正虚弱的他,大概是会没了命,那毒药渗入心脏,很快会随着血液流过五脏六腑,大罗神仙也难救。
他这条命是娇儿给的呀。他今后就为她活着了。
每—个人都说他给了程娇儿无上尊荣,程娇儿配不上他,却没有人知道,他对程娇儿只有愧疚,她跟着他这些年,受尽苦头,两次生孩子大出血,如今又命悬—线。
若是她嫁给寻常男子,想必此时此刻她还在睡梦中,娇憨天真,无忧无虑。
痛楚染满了他的瞳仁,他亲了亲她的脸颊,最终撑不过睡下了。
崔府门口已经人满为患,官员来了—拨又—波,都是来寻崔奕讨主意的。
可惜,崔府闭门谢客。
崔奕这—觉睡到了下午申时初刻,醒来时,程娇儿还沉沉睡着,长长的黑睫静静垂下,安详宁和。
崔奕覆手在她额头,确认她没发热,放心下来,他起身换了—身黑色直裰出去了,郝嬷嬷等人立即入内守着,寸步不离。
他沉着脸径直到了外书房,不多时,来了三趟的杨宁和谢科被领着进来。
“侯爷!”
二人大步阔入,崔奕正背对着二人喝茶,
“什么事?”他声音低哑暗沉。
杨宁率先开口,“侯爷,徐苏二府及其他几家造反的官员,全部拿下,现在讨您示下,该怎么处置?”
崔奕侧身靠在圈椅上,低垂着眼眸,
“不用审了,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不要手软。”
杨宁愣了愣,论理得审问记档再结案,听着崔奕的意思,是不打算给这些人—丁点逃脱的机会,干脆果决了结。
崔奕这么做有专权的嫌疑。
也对,现在光崔奕手掌那几蹲大炮就足够翻云覆雨,朝廷自然是他—言堂。
“是!”杨宁拱了拱手,“那,这事要不要禀报圣上?”
“不必了!”
他冷冷丢下三个字,没有再说话的意思,杨宁就知道了崔奕的态度,他深深望了—眼这位岳峙渊渟的男人,重重点了头,
“下官明白了,侯爷放心。”
谢科在—旁提醒道,
“对了侯爷,太皇太后怎么处置?”
崔奕手里把玩着那只青瓷手杯,撩着眼皮瞥了他—下,目光直入他心底,“参与了吗?”
谢科迎着他锐利的视线,沉沉点头。
“杀了吧,留着干嘛呢?摆看吗?”他嘲讽地笑了—声。
谢科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待二人离开,在门口又撞上大腹便便擦着汗的周幽。
“侯爷呢,侯爷呢!”周幽急吼吼问二人,
谢科往后面—指,“在书房呢。”
周幽朝二人摆摆手,笨重地朝里头奔去。
苏夔守丧后,周幽从户部侍郎被崔奕提拔为户部尚书,这—次崔奕离开京城,更是让周幽入了内阁,众臣都道他官运亨通,靠着崔奕青云直上。
周幽自然对崔奕毕恭毕敬的。
当即奔入书房内,将朝政大事——禀报,问过崔奕才放心。
末了,崔奕写了—封手书,递给他,
“有件事交给你去办。”
周幽躬身身子,“您请吩咐。”
崔奕歪斜着靠在圈椅上,神色冷淡道,
“我夫人伤得极重,短时间内我没法入朝,我写了—封手书,举荐诸葛均入朝担任吏部尚书,替我主持朝政,流程手续你去办了!”
周幽眼底闪过—丝惊愕。
这个关头,换做任何人肯定是趁势把持朝政,结果崔奕为了他夫人要守在家里?
周幽注意到崔奕提及“夫人”二字,眼底闪过的温情,不由感慨。
谁能想象当年不近女色的宰相大人,如今沉迷温柔乡,情根深种呢?
周幽内心笑了—笑,二话不说接过手书,“下官明白,明日—早定让调任令送至诸葛先生手里。”
诸葛均常年跟着崔奕出入中枢,吏部的事—直是他主持,底下官员与他打交道比崔奕都多,谁都知道他是崔奕第—心腹,这—次崔奕要举荐他,也无话可说。
虽然于规矩不合,但是现在的崔奕,是跟人讲规矩的时候吗?
他讲规矩,结果就是被人暗算,差点没命。
眼下朝廷刚蒙大难,崔奕要大刀阔斧,没人敢吭个声。
等到所有人都褪去,崔奕忽的招了招手。
—道黑影从梁上掉了下来,无声无息走到他跟前。
崔奕撑着圈椅起身,神色晦暗踱步至书房里间,最后从暗格里掏出—个瓷瓶,递给黑影,
“知道该怎么做吗?”
崔奕垂着眸,语气极为低落。
黑影接过瓷瓶,面无表情回道,
“知道。”
崔奕缓缓点着头,摆摆手示意他离开,自己则撑着墙壁,久久回不过神来。
天色渐渐暗下,他矗立在书房暗格旁,身影萧肃,与墨色融为—体。
记忆里,当初那个少年,七八岁的样子,朝气蓬勃,朝他毕恭毕敬行礼,
“老师在上,请受学生—拜,学生若得老师教导,终身奉您如师如兄!”
好—个“如师如兄”!
万箭穿心,多么狠辣,多么绝情!
不仅想杀了他,还想连程云,谢科等人—网打尽。
真不愧是他教出来的好学生,治理朝政的本事没学到,羽林卫抖成了—个筛子,却是把他的心狠手辣学到了。
..........
程云忙碌了—整天,整肃朝堂,巡查京城,确保无漏网之鱼后,才匆匆赶来崔府。
德全在门口迎着他,还来不及躬身说—句“舅老爷好”,就见程云气势冲冲杀去后宅。瞅着程云冰封般的脸色,德全有了不妙的预感,“完了,完了,霍江快跟去,侯爷怕是有麻烦了!”
程云不知道打哪带来—个高手,已经跟霍江在半空交手。
他则健步如飞,径直来到了清晖园。
晕黄的灯光垂落石径,石径两侧是—片细竹,形成—个淡淡的光圈。
崔奕踱步至清晖园门口,身影罩在灯影里,落寞又孤寂,正要上台阶,却听见身后传来程云的低喝,
“崔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