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你看这襕袍…”
“不用理会,”
谢殊原本覆眼的白绸已被雨水浸染,现下那一副剑眉星目曝露在外,除却眸中黯淡无泽,均与常人无异。
奏律成乐,曲调悠扬,传至內帷亦能养人神思。
熏香长烟飘散至孟清禾鼻尖,和着那松沉旷远的吟猱余韵,一时令她有些恍惚。
舒贵妃病重那段时日,谢殊也曾暗中照拂过她。太子傅珵心善,每每都会吩咐东宫膳房备下热食,替她与谢殊将谢皇后瞒得死死的。
直至一回傅翊吃了她带回来的膳食,回来呕了半天的血,整整烧了三日方才退下。
自那以后,傅翊的身子就比常人弱上很多,孟清禾深夜前往东宫,偶然间听得此事竟是谢殊的意思。
藏书阁《本草纲目》记载:川贝反人参,甘草克大蓟,虽都是滋补的药,但放在一起致虚火过盛,长此以往,阿弟的身子就垮了。
然太子傅珵并不知此事,他生来金尊玉贵,从未见识过人心险恶。谢殊将此事遮掩的很好,并未惊动任何人,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为太子博一个兄友弟恭的好名声。
如若不是孟清禾在藏书阁内那本药籍一角嗅到熟悉的苏合沉香味,她当真是不会相信那些宫女宦人的私下密语。
之后,孟清禾再未带傅翊到过东宫膳房,那些原本香气四溢、玲珑雕巧的糕点也愈发的食之无味。
**
孟清禾闭目许久,待困意消散,随意披了件雀尾屏薄衫,腰间束了条四指宽的辟尘苍珮流苏绦,径自走向外间。
男人身前一架梨黄木制七弦琴,以纯丝做弦,刻桐木为琴座,琴漆处有蛇腹断纹。
谢殊劲瘦的十指在琴弦上来回拨动,挑摘、剔劈、勾托、抹挑,泠泠幽响,清如溅玉,颤若龙吟。
孟清禾赤足走上前来,东厢主院内帷铺了软毯,踩下静谧无声。只她足踝处套了一只金镯银铛,一步一响,和着男人手下透澈的琴音,清脆悦耳,引人浮想联翩。
“夫君这般献艺又为几何?给妾身一碗避子汤就是,夏日本就燥热难耐,又何须劳谢郎这般大架。”
孟清禾软声细语贴近谢殊耳侧微睇绵藐,与之肌肤相亲。
“铛——”
一声钝音刺耳,打破了原本流转舒缓的调子。
“瑜娘,你先下去。”
谢殊膝上一重,他不由气息微乱,俊眉蹙起。一股香风自他喉骨处蔓延向下,停驻于他脐上三寸之地。
孟清禾与他相向而坐,乌发上潮气未散,就这他干燥的白袍依附其上。玉指轻摇,勾住劲腰间的玉带,稍一用力,便是一阵急促的沉吟低缓。
“谢郎,是妾哪里做的不好么?”
她腾出一只手来,绕到谢殊身后,勾起那青花缠枝炉的鼎盖,细细把玩了一番。
因着炉盖被揭开的缘故,原本被压抑在湿气之下的麝香气愈发浓重起来,混着周遭四屉冰鉴的寒气,愈发深入其中。
“瑜娘——”
谢殊喉头轻滚,声音微哑干涩,像是竭力压抑着什么,端坐直了身子,合目凝神。
“妾记得谢郎平日里最爱苏合沉香,数十年如一日,今儿若是因为瑜娘变了喜好,岂不是瑜娘的罪过?”
孟清禾半起身,指尖轻捻着琴座底下的暗扣,这琴原是先帝赏给她母亲的。舒贵妃奏弦歌知雅韵,素手成律悦君心,赐名琴九霄环佩以配佳人。
红颜佳人不常在,名琴无主亦悲鸣。
自舒贵妃病逝后,傅翊被先帝遣去了西三所,原先宫中一切名品珍玩尽数收入内库,自然也包括这把古琴九霄环佩。
琴身蛇腹断纹漆处歪歪斜斜刻了一个‘瑜’字,因藏于底案琴柱内陷处,并不易觉察。
沛文和拢枝见二人举止亲昵,很有眼色的退出了内间,还顺势带上了外门去了门外值守,以免外人闯入,打搅了他们主子的雅兴。
屋内琴声断断续续,轻拢慢捻中夹杂着一丝别样的冗调,每隔一息的顿挫,听得屋外人面红心跳。
孟清禾攀在男人脖颈处,裙带压在袍角一侧,藕臂撑起身子颤着腰肢依靠在琴上,几声琴响声早已不成曲调。
两人的面颊挨得极近,谢殊那双盲瞳毫无波澜,无神地盯着她的雪腻的盈润,空洞如一潭死水。
他将所有的表情尽数倾泻于手上,按照她的意思这般屈辱地弹奏这把九霄环佩,原因无他,麝香一事终究是瞒不过她。
孟清禾也不揭穿,就这么细碎的消磨着他的理智,一下有一下,娇吟低吼混杂着不成调的琴音,欲盖弥彰的孟浪不堪,最是摄人心魄。
云销雨霁,谢殊仰面倒在软毯上,孟清禾枕在他胸膛上,轻呼出一口浊气。她唇角那一抹白渍尤为显眼,可谢殊瞧不见。
古琴随意的歪斜在一旁,几处凌乱的袍带散乱期间。孟清禾腰肢酸软,足下沉重,侧目望了眼闭目的男人,不知他是醒是梦。
如今这模样应当做不得什么好梦,倒不如醒着同她风花雪月。
青花缠枝铜香炉在方才的迷乱中翻到在地,深褐色的香灰混着未燃尽的麝香铺摊到一处,连余烟都不知何时消散殆尽的,现下空气中只弥漫了一股子浓郁的皎腥气。
孟清禾望着那铜炉眼眸微沉,眸中略过一丝晦暗。
“清砚,我不喜欢麝香的味道,换了它好么?”
她拿过榻上的迎枕垫在谢殊身侧,随后渐渐低下头去,将头埋在他柔软的衣袍上,也不待他回答,眸中染上一丝绯红,团着身子往他怀里靠去,不多久便沉沉睡去了。
待怀中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谢殊方才动作迟缓的支起身。方一垂手,就触到一处柔软的肌理。
他墨发披散,束发的玉冠早不知在意乱情迷时被置于何处,不用想也晓得现在内间应是一片狼藉。
谢殊叹了口气,一把将蜷在自己怀里的人抱起,摸索着往床榻处走去。早先他也在南苑东厢住过一段时日,对屋内布置陈设并不陌生。
将孟清禾安置好后,谢殊这才就这不久前两人迷乱的记忆回到原处,想要拾起衣物,刚折下身就碰到了古琴一侧凹处暗角,上头歪斜的刻字印在了手心处,有几分熟悉。
谢殊从前教孟清禾习过字,她不过跟着怀淑公主在太学呆了一年半载,刚刚习完千字文,加之平日不思进取,荒废学业,一手字尚不如刚开蒙几个月的皇子。
自在东宫膳房与谢殊有了几次交集,他便顺势教她习字念书,最开始孟清禾写下自己名字时就是这样不成笔势、扭曲难看。
回想起过去姑母命人从内库将这把琴娶出来赠与自己时,正值他连中三元夺了魁首之际,自那至今五载有余,自己竟未曾发现。
作者有话说:
谢殊很闷骚,哈哈,身体却是诚实的~
第14章 、回朝
夜尽天明,拂晓微亮。
孟清禾枕在谢殊胸膛上,揉着惺忪的眼尾瞧了眼窗牖外的金乌,水眸轻潋似梦半醒,黛眉微蹙,又团着身子携了被衾往榻里侧拱了拱。
谢殊眼下浮现起一层薄薄的青灰,青羽鸦睫搭在无神的眸子上,不自觉伸手揽住那小蛮婀娜的腰肢。
一夜疾风骤雨打在檐角,沙沙作响了一夜。
孟清禾后半夜还算安稳的窝在他怀中,稍有动作便悠悠黏得更紧。他看不见她平静的睡颜,只细数着耳侧此起彼伏响起的清浅呼吸声。
夜半婆子们抹黑进来收拾过秽乱的内间,窸窸窣窣的踮着脚。
来府邸多年,她们见识的多了也不足为奇,心知主子们的房里事不可外扬,可公子模样看起来雅正矜贵,没想到竟有这样孟浪荒唐的一面!
中元将至,近几日姚氏忙于祭奠她那个早夭的嫡子,在正院佛堂手抄佛经,还专门在法华寺供了牌位,无暇顾及到少夫人归宁一事,只随意命人自库房捧了两柄成色上佳的翡翠白玉如意,送来了南苑。
“主子,该起了,今日鸿禧楼那边来了信儿的。”
拢枝推门而入,屋内烟香缭绕,已然换回谢殊惯用的苏合沉香。
孟清禾香肩外露,薄被掩不住胸前莹润丰盈,她抱着苏绣迎枕面朝外榻,墨发铺散开如瀑顺着那拔步床沿角垂下,酣梦未醒,雪腮上浮现起一圈淡淡的红晕。
谢殊早已起身去了外院书房,沛文从府外捧着一大摞竹简回府时,恰与拢枝迎面撞上。
“拢枝,你去煮碗性温的避子汤来罢~”
孟清禾支起身,腰下一阵酸涩,瞬间便想起昨日自己强拉着谢殊‘抚琴’奏乐的荒唐来,本以为他会以矜持淑良之戒训斥自己逾礼,谁想他只错愕了片刻,便扶正她的身子照做起来。
那不着调的琴音混着她足上的银铛起起伏伏,她的嗓子浑浊,娇颤的蜷起脚趾在空中晃荡许久方才着地,彼时她早已累极。
拢枝精通药理,也知晓在谍司内做事不可留多余的牵挂,先侍候自家主子起身,遂又从私库中取了几味药材,放在炉子里煨着。
铜镜前,孟清禾任拢枝拿了螺子黛给自己描眉,她身子困乏得紧,垂着眸子鸦睫轻点,便似有千金重再难睁开。
铅华粉覆面,辅以脂蔻点香腮,花钿斜红映眉间,天然一段娇俏尽在芳间。
“主子,今日挽发着什么髻呢?”
因着嫁作人妇的缘故,大燕在梳妆上也颇为讲究,民间妇人结发者三分发,抽其鬟直上,谓之飞天,是民间手艺精巧的梳娘仿了官家妇人的百花髻改良而成。
拢枝拿着檀木梳手上动作了一阵,不见自家主子反应,抬头一瞧,孟清禾已然盹着了。
恰在这时,镂窗雕口处传来一阵响动,不多时,许久不见身影的窕枝自檐上破窗而入,一跃至妆奁案台前俯首半跪。
“主子,昨日晌午,镇西将军已单独乘坐马车入京面圣!顾主子今日在鸿禧楼等您。”
窕枝有任务在身,并未随作孟清禾的陪嫁入相府,她性子沉稳,不似拢枝这般火急火燎的瞻前不顾后。
孟清禾拢了拢身上的薄纱绮罗内衫,自妆奁底层拿出另一枚白玉扳指,同之前递予谢殊的那枚只形似,而内中雕纹相异,是一只阳燧鸟。
玄象天,纁法地,阳燧之鸟,履火而行,阳燧成明安身。又有丹为五色之荣,青为色首,东方始。①
“窕枝,你先带过去给泠朝吧,她回来接管谍司于我们而言是好事。”
谍司女吏中必有一位出自皇室,这也是先帝设立谍司后用以掌控的制衡手段。顾泠朝就是已故的怀淑公主,怀帝深谋远虑,女儿生在天家荣宠加身绝不是没有代价的,或和亲或笼络权臣。
先帝给了怀淑公主另一条选择,那便是成为天家的暗刃。
孟清禾疲惫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欣慰,她还活着,于自己而言已是最好的消息,怀淑公主原来的名讳是傅落晚,为先帝幺女,亦是她曾经伴读的主子。
窕枝接过那枚扳指悄然退出,前往鸿禧楼安排会面事宜。
拢枝端起紫纱药壶的勺柄,将浓黑的药汁倒入瓷碗,是药三分毒,哪有不伤身子的道理。主子若真不想要孩子,她大可给那谢殊熬一碗绝子汤送过去,免了自家主子服了这剂汤药,每月小日子挨那体寒的苦楚。
孟清禾饮下药汁,一眼便瞅见拢枝双手托脸,蹲在自己身侧哀怨惆怅的神情,当真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丫头。
“待阿弟不受权臣掣肘,我便挟着谢殊远离着朝堂,归隐山林,你这丫头可别给我多事~”
‘可那谢公子志不在山野,又哪里会心甘情愿的跟着您呢?’拢枝皱眉,心底反驳的话未曾宣之于口,槅扇外间已然响起推门声。
“少夫人,公子今日出门赴约去了,恐晚上不会回来用膳。”
沛文今日得闲在家,并未陪同前往。只因方才府外来了一架华贵轩车,里头两名官婢一看就是哪家高门主人门前得力的大丫鬟。
她们单请了公子上车,说是车内贵主单邀谢公子一人,生生将沛文隔在了轩车的幕离之外。
“当下朝堂混沌,人人都忌惮着谢府,怎么还有官宦如此没有眼色?莫不是哪家老爷有龙阳之好,看上公子了?”
因着自家主子先前的避子汤一事,拢枝记恨了谢殊一笔,方又得了孟清禾暗里的敲打,心口积攒的一股闷气尽数发泄在了沛文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