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姜长信一贯的风格,他不说谎,他只是说出想让你知道的部分,其余的,由你自己去补充。
“我们可以跟他说清楚啊!”元墨道,“当年你昏迷了,事情如何全是姜长信一张嘴说的,谁知道是真是假?不,肯定是假!凶手不是你,你为何要受他的骂?”
姜九怀良久没有开口:“他是第一个冲进来不错,但封青只比他晚一步,两人是前后脚,姜长信没时间动手脚。”
这就是原因吗?
元墨沉默下来。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害死父母的凶手。
“姜长信当年一定做了什么,他的布局如此深远,你父母的死跟他一定脱不了干系。”元墨看着姜九怀,认真地道。
星光照在她脸上,她认真的模样让姜九怀心中微微一暖:“傻阿墨。”他揽住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睡吧。现在无凭无据,再多的解释也是无用,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无需解释,他也会明白。”
这一番折腾,元墨确实也累了,靠在姜九怀肩上,打了哈欠,“是不是回了姜家,你就可以吹个口哨,然后暗卫们就会冲出来,把姜长信抓起来?就像你在京城做的那样?”
姜九怀失笑:“被你一说,好像很简单。”
元墨也笑了,确实,单是进入铜墙铁壁一般的姜家,就难如登天。
以前姜九怀是借助花魁献艺的身份,这一次,姜九怀要怎么进去?
第一百零五章
“那艘船上是几个水匪,来扬州是为了销赃。他们以为搜画舫是为了捉他们,所以惊慌逃蹿,属下已经里里外外搜查过,除了一些赃物,没有任何可疑之物。”
姜家,临风轩。
炭火在红泥炉中微微闪着光,炉子上的药咕咕冒着热汽,姜长信依然是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听着奔雷手回禀,“有没有可能是调虎离山?”
“属下在湖上留了不少船,且在岸边严密布防,别说是个人,就算是只鸟也飞不上岸。”奔雷手道,“其实属下后来去那猎户家查了,那猎户的老母亲都说,是那猎户想钱想疯了,脑子有点糊涂,若不是为着三爷您的声名,属下早就杀了他以儆效尤。”
害得他们马不停蹄奔波这么多天,奔雷手想想就气。
姜长信注视着炉火,不说话。
奔雷手道:“三爷,寒冬腊月,两个人身上都带着伤,定然是早就尸沉江底了,怎么可能还活着?”
姜长信淡淡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什么都没见着,就什么都有可能。”
奔雷手低头应个“是”字,一名江湖高手在门外探了一下头,唤了声“雷爷”,奔雷手走过去:“什么事?”
那人道:“我等追拿水匪,回程路上,在芦苇荡里发现两具死尸,其中一人手上,带着这个。”
说着呈上一物。
奔雷手心中一跳,不大敢确定,双手捧到姜长信面前,“三爷……”
后面的话不用说了,因为姜长信的目光一落在这东西身上,眸子立即收缩,暴发道一道精光。
那是一只通体漆黑的“手镯”,远比一般的手镯要宽得多,如一件束袖。它通体漆黑,隐隐闪烁着异样的流金光彩,一层一层机件细密贴合,像一片片龙麟。
姜长信一把抓起它,翻来覆去飞快看了一遍,厉声问:“尸首在哪里?”
那人略有为难,答道:“尸体在水里少说也有一两个月了,实在烂得不成样子,就算打捞过来,恐怕也辨认不出来了。”
一两个月?
正是姜九怀落水的时间!
姜长信的脸色迅速柔和下来:“不妨事,诸位辛苦了,下去领赏吧。”
奔雷手带着高手抱拳告退,临风轩只剩姜长信一个人,开春了,从窗缝里钻进来的晚风还是有明显的寒意。
但是无妨了,他再也不用装模作样睡在这个鬼地方了。
他所畏惧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姜九怀突然回到府中,调动暗卫;二,就是姜九怀手上这件无坚不摧的暗器。
现在,姜家被他守得铁桶一般,而金麟,也到了他的手上。
这一定是天命所归,他苦心布局二十载,终于要得偿所愿。
“哈哈哈哈哈……”临风轩内响起低低的笑声,姜长信把金麟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语气轻柔,“你是时候换一个新主人了……”
元墨忽然醒了。
她睡得一向深,难得这样突然惊醒。
原以为是冷醒的,但不是,她发现那包袱里的棉衣不知什么时候盖到了她的身上,身上暖洋洋的。
但身边空空,姜九怀却不见了。
难道是和封青杀去姜家了?
不可能啊,她好歹也是个人手,就算打架不管用,也能当个鱼饵吸引姜长信的注意力什么的——姜九怀向来是物尽其用,绝不会把她这么大一个人漏了。
她披着棉衣出来。
满山俱静,星光好像更亮了些,像水一样,将整个世界浸泡起来。
她找了一阵,在废墟的最深处看到了姜九怀。
他坐在一块残壁下,石缝中已经布满青草,他的头就靠在这片青草上,脸上明明没有什么表情,整个人看上去却是疲倦至极。
这块地方,是他小时候的床吗?
还是从前他最爱的地方?
以前那个小姜九怀,是不是也是最爱这一处呢?
元墨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微微发疼,轻轻地解下棉衣,盖在他身上。
棉衣犹带着她的体温,一覆上去,姜九怀就睁开了眼睛。
像是一场遥远的梦境中醒来,他伸手抱住了元墨:“阿墨……”将她连人带棉衣,一起裹进了怀里。
“阿墨,这里就是蟠璃堂,” 他在这里不知坐了多久,身上很凉,声音也凉凉的,“当年,火就是从这里烧起来的。
元墨抱紧他,感觉到他被风吹冷的肌肤一点点变得温暖,头一回,她没有因为过近的距离而紧张慌乱,心里面只觉得又是酸楚,又是凄凉。
她很少会有这样的情绪,这应该是他的情绪,它们沿着相拥在一起的身体,从他的身上爬到了她的身上。
冷月在天,星辰无语,长风过境。
天地间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
“那天,他们两个穿着成亲时的吉服,父亲一手牵着母亲,一手抱着我,当时这里所有的灯都亮着,鼎中焚着百合香,空气里都是浓香,可那么浓的香,还是压不住一股奇怪的味道。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火油和烈酒混合起来的味道……”
当时他问过母亲,母亲却不答,她点燃了一支火把,递到他的手里,对他说:“怀儿不是很喜欢火吗?想不想玩?”
是的,那时他很喜欢火。因为火与世上一切东西都不同,它那么明亮,那么温暖,又那么好玩,可变成烟花,也可以拿来烧封青的胡子或是平福的拂尘。他觉得火是世界最有意思的东西。
于是他开开心心地接过火把,然后又小心翼翼看了父亲一眼。
父亲向来是不许他玩火的,每玩一次就要被训一次。
但是那一次,父亲没有训他,反而还对他说:“去吧,随便烧什么都行,高兴烧什么就烧什么。”
那时,小小的姜九怀以为自己听到了这世上最动听的话。
他真开心啊。
他最先点燃了帐幔,因为他知道布料烧得最快,然后又点燃了椅子、桌子,它们轰地一下烧了起来,像一个巨人,迅速蹿了起来,比他以前偷偷烧过的任何东西烧得都要快,都要厉害。
他十分惊奇,又隐隐有点害怕。
这个时候,父母手牵着手,对他说:“怀儿过来。”
于是他便跑向他们,忘了手里还举着火把……
“他们的衣服着火了,可是他们好像一点儿也不害怕,一点儿也不疼,他们脸上还带着笑……我很害怕……很害怕……拼了命往外跑,火很大,我分不清方向,我不记得自己怎么跑出来的,只记得到处都是火……”
这就是弑父弑母的真相。
在那场长达半年的昏睡中,这段记忆被他埋进了心底最深处,亲手锁上那道厚重的大门。
后来,他遇到了一个蠢货,又懵懵懂懂又风风火火,撞开了这扇门。
元墨抱着他,抱得很紧,脑袋搁在他的肩上,久久没有说话,只有肩膀微微颤抖。
姜九怀皱了皱眉,拎着她的衣领想让她抬起头来。
元墨抱得更紧了,八爪鱼一般,用力摇头抗拒他的手,有明显的抽气声。
“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姜九怀无奈道,“你什么时候这么爱哭了?”
元墨也不知道!
这种时候,她明明应该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一切都过去了,最好再来壶酒,一醉方休。
再不然,她就学学家里那些姑娘们,她们安慰那些失意的男人,温柔款款,轻言细语,抚平他们内心的创伤……对,她明明可以像在山洞时那样,大声告诉他,她喜欢他,她记得这招哄他很管用的。
可这会儿,她心里难受,难受的整个心像是被人紧紧揪住了一样,那些眼泪仿佛是从心里被挤出来的,怎么都止不住。
她的眼泪根本就是个不肯听话的毛孩子,该哭的时候一滴没有,不该哭的哇哇不休。
真他妈丢脸。
她用力吸气,拼了老命才止住这莫名其妙的痛苦,胡乱在他肩膀上蹭了蹭眼泪,抬起头,大声道:“我明天就陪你杀进姜家!为你父母报仇!”
“你觉得是姜长信搞的鬼?”
“不然还有谁?”元墨道,“他们连死的时候都穿着吉服,那是下一世还想做夫妻啊!明明这样恩爱,怎么可能会凭空自尽呢?一定是姜长信做了什么,也许就像对付你一样,也给他们用了那种安神香!”
“有可能。”姜九怀轻声道,“但就算没有姜长信,他们也不会善终的。”
元墨不解:“为什么?”
“因为他们一个是姜家的家主,一个是风家的公主,这两个人结成夫妻,就是一个诅咒。姜九怀道,“他们本来就不应该在一起,即使他们强行在一起,他们身边的人也会让他们反目成仇。”
他们终于找到了解脱的办法,那就是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带着他们的孩子一起。
元墨愣了好半晌,才隐隐明白了原因。
天下由风家与姜家共享之,明是君臣,暗中却是平分秋色。天下就这么大,万事万物,风家多一些,姜家自然就少一些,姜家多一些,风家也自然就少一些。
这个矛盾,无可调和。
两家的联姻不管有着怎样风花雪月的开始,最终都将以痛苦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