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姑娘,这样可不成啊。”司仪拦下阿九。
司仪是天合居的坊主,姓金,一向和夏婆子共进退,这番应夏婆子之邀前来。
“咱们评花榜,先看的就是脸,你不露脸,叫评审官们怎么办?来,我替你摘了!”
她最后一句说得飞快,话才出口,手已经伸了过来。
元墨暗叫一声不好。
这姓金的向来和夏婆子狼狈为奸,好得恨不能同穿一条裤子,现在肯定是要为难阿九,打乱红馆的安排。
元墨正要掀帘子出去,夏婆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把拖住她的手:“二爷,可不能坏了规矩,那地方只有姑娘才能上去。”
说着,亲亲热热挽着元墨的手,“咱们就在这里好好看戏就成。带面纱呀,真是个好主意,男人们骨子里头都犯贱,越是看不到的东西越想看个清楚,这招最能吊他们胃口了,哎哟,真摘了倒可惜了。”
厅上“哐当”一声巨响,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惊呼声。
“啊呀!”金坊主退开一步,夸张地掩着口,“阿九姑娘,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阿九脸上的面纱尚在,琴却横亘在两人中间的地方,肯定是刚才躲避的时候被金坊主撞下来的。
元墨心头一沉。
琴弦断了两根。
原来摘面纱是假,毁琴是真!
金坊主一脸关切:“这下琴弹不成了,阿九姑娘,你还会不会别的?”
阿九还没说话,那边走来一名丫环,手上捧着一具琴,道:“这是我家姑娘的琴。我家姑娘说,若是阿九姑娘不嫌弃的话,可以用她的。”
厅上众人都认得她是玉菰仙的贴身侍女,纷纷道:“玉仙子真是菩萨心肠!”
“人美心更美,真不魁是两届花魁!”
“哈哈,过了七夕,便是三届花魁了!”
收买人心!扮善良!博美名!
好无耻啊!
元墨好恨。
阿九,别接琴,她一面博个好名声,一面要毁掉你!这琴一定有问题!
“多谢玉姑娘的好意,但此琴乃前辈所赠。这位前辈的名字,在座的也许都听过,便是云画情云大家。”
阿九俯身抱起琴,俯仰之间,动作优雅至极,音色清冷,仿佛从所有人心头流淌而过,“昔年云大家便是以此琴奏十六曲,技惊四座,名传天下。阿九无才,不能再现云大家当年之绝技,但既然携此琴而来,怎忍心让它蒙尘?”
云画情的名字,年轻一辈或许不曾听闻,三十岁以上者却是如雷贯耳,顿时对那具琴肃然起敬,刮目相看。
元墨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这具琴是不是云姨当年用的那具,只有天知道。
但抬出云姨的名头,厅上气氛已经不同,不少人甚至放下了酒杯,端正了坐姿。
女伎的才华远比相貌重要,现今乐坊难出大才,渐渐以貌为重,但能让人尊重的,永远不是外貌,而是才华。
厅中原有桌椅,供女伎弹琴作画挥墨之用,阿九却是一拂袍袖,席地而坐,将古琴横在膝头。
这个动作若是换成别的女伎,定然会显粗野,但阿九做来,却是集潇洒放逸于一身,超尘脱俗。
元墨发现,阿九好像有一种把任何不好看的动作做得很好看的本事。
“琴弦断了,如何还能弹?”古清问。
元墨不由也在发愁,就算阿九有本事弹出曲子,只怕也要大大失色。
“伏羲制琴,舜定五弦,内合五行,金、木、水、火、土,外合五音,宫、商、角、徴、羽。后来文王思子,增一弦,为文弦,武王伐纣,再增一弦,为武弦。文武弦虽断,五弦仍在,正合演舜音。”
阿九最后一个字落地,琴音铮然响起。
元墨混迹乐坊,听过无数人弹琴。
有的人琴声轻悦,像鸟儿在枝头啼鸣,那定然是春风得意的红伎,比如玉菰仙;有人琴声呜咽,曲曲缠绵悱恻,那是情伤过后的伤心人,比如云姨;还有人琴声高旷,有高山流水之音,那是真正的雅士,比如齐叔。
但元墨从来没有听过阿九这种琴声。
阿九的琴声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每个音调和着风落在耳朵里,泠泠然,幽幽然,好听是真的好听,但总觉得隔着一段距离。
一定是她听不明白的原因!这是一首她从来没听过的曲子!
元墨这样安慰自己。
可悲哀的是,她在人群里看到了不少和她一模一样的疑惑,大家看看阿九,又看看身边,纷纷感到安慰,露出了“还好不是我一个人听不懂”的表情。
“有两下子。”夏婆子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但是可惜,谁会在乐坊听这种玩意儿!”
元墨想哭流泪。
虽然很想踹这死肥婆一脚,但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
女伎的技艺是为取悦他人而生,来乐坊寻求的是快乐,这首曲子好听归好听,却莫名让人想正襟危坐顺便给阿九磕头请安。
这怎么行啊?没有前途的!
“才买来不久吧?还没有调教就带出来了?”夏婆子嘴里啧啧有声,“瞧瞧那板正的样子,知道的说这儿是乐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宫里开大朝会呢!”
元墨想撞墙。
阿九原本就高,此时背脊挺直而坐,端正如崖上青松,如果是个文人墨客,这般姿态实在是很好的,可放在一个女伎身上……就说不出来的别扭。
谁家女伎会这么坐啊大姐!弹琴要展现的不止是琴艺,还有自身的体态与美貌。活络的女伎一边弹琴一边还能和客人眉目传情,就算是矜持的,也能抬眼暗送几道秋波啊!可是阿九,从坐下来开始,眼皮一直低垂,只看着琴弦,过分专注。
阿九不适合当女伎。
女伎们入了行,天然的就知道如何讨好客人,但在阿九眼里,“讨好”两个字显然是不存在的。
万众瞩目,阿九没有一丝娇羞或矜持,甚至没有一丝刻意,抬手抚琴,姿态从容自在,仿佛是一个人在山石下松风中自愉。
这些日子,元墨就像一个渴望建功立业的战士终于把到了武器,然后踏上战场才发现,这把武器压根儿不适合打仗。
在会真楼的大厅里,在满堂客人的注目下,元墨终于发现了这一点。
一曲终了,厅上顿了好一会儿才传来稀稀拉拉的掌声,有好些人显然是觉着“不鼓鼓掌显得我听不懂似的”,于是跟着鼓起来。
元墨的心都碎了,长叹一声,抱头往地上一坐。
红馆,没救了吗?
“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是《南风畅》啊!”古清欣然站了起来,含笑抚掌,“阿九姑娘高艺,真没想到,能在乐坊听到这样的曲子。”
古云:舜弹五弦之琴,歌南风而天下治。这是赞颂南风煦育万物、恩泽万民的曲子,常在朝堂宫廷演奏,因为只有君王才当得起这样的赞誉。
换而言之,这是宫廷雅乐,而不是坊间燕乐。
大家这才明白:“难怪我没听过,原来这不是乐坊能听到的曲子啊!”
“果然不愧是云大家调教出来的人!”
“瞧这气质,一般女伎哪里在比得上?”
“不不不,这分明是出尘之姿,不是人间富贵花呀!”
元墨讶异地抬起头,……好像和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夏婆子也变了脸色,她和元墨都是坊主,只知道贵人们都喜欢会讨好的美人,却忘了,贵人还喜欢一种人。
与众不同的人。
不管她是哪里有点不一样,总之物以稀为贵,阿九是最不像女伎的女伎,只这一点便能让客人纷沓而至。
古清取出一朵绢花,微微笑道:“阿九姑娘,摘下面纱,我手里的这朵绢花,便是你的了。”
每位评审官手里都有一朵绢花,花做得十分精美,颜色淡白轻粉,鲜活得宛如才从枝头摘下。
女伎中得绢花十朵者,便算在初选中脱颖而出。客人们也有绢花相赠,以每人所得绢花之数排出先后次序,得绢花最多的前十名,便可以参加复选。
这时候拼的就是乐坊坊主的人脉与财力了。
元墨有心评花榜不是一年两年了,早就把这里头的规矩摸了个清清楚楚,私底下已经买好一批绢花,托相熟的客人赠给阿九。
因此古清话一出口,好些客人便掏出绢花,扬手叫道:“阿九姑娘,摘下面纱,我们的心也是你的了!”
元墨看着一只只手里举着的绢花,一颗心又忍不住开始砰砰跳。
娘啊,她只准备了三十朵来着,现在满场子举起来的少说也有七八十朵。
“摘面纱,摘面纱。”她握着拳头,低低叫道。
然而阿九却只是微微一笑,转身便走。
古清愣住。
评审官们愣住。
满堂客人愣住。
元墨也愣住。
阿九径自抱着琴走向大门,已是夏夜,清凉晚风吹进来,阿九的衣摆发丝尽皆飘飞,就在这风中,阿九翩然而去,没有说一个字,没有回一下头。
所有人都呆呆望着阿九离去的方向,古清轻声道:“真乃妙人也。”手轻轻一扬,绢花轻盈,落在地上。
花榜规矩,绢花落地,即为赠人。
几乎是同一时间,客人们扬起了手中的绢花,整个大厅像是下了一场花雨,密密重重,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二楼某个雅间,玉菰仙一手重重拍案,折断了精心养护的指甲。
夏婆子咬牙:“哼,男人,就是贱!”
绢花还在不断落下,那是豪客们继续买来新的绢花。
阿九已经离去,但阿九引起的狂热还在继续。
元墨目瞪,口呆,一个字也说不出。
第二十章
“你知道有多少朵吗?”回到红馆,元墨依然不敢置信,她两眼泛光,浑身仍然在发颤,“五百七十二朵!五百七十二朵!老天爷,五百七十二朵!”
众人都在等消息,闻言顿时乐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