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愣着干什么?”黑蜈蚣大吼,“给我追!”
水贼们立即四散开来搜寻,片刻后,一一空手而回。每个人的话都一模一样:“我操,那小子游得比鱼还快!”
元墨拼命向着那片灯光的方向游去。
水面会扭曲人的视线,很多东西看起来很近,其实十分遥远。那点灯光看上去已经那么遥远,游过去更不知道要费多少力气。
所以在摆脱水贼们之后,元墨稍稍放缓了一点速度,游了大半个时辰,元墨欣喜地发现灯火近了不少,它们看上去已经不像遥远的天边星辰了。
再游一阵,已经可以看清亮光是方形的……那是窗户的形状。
真是奇怪啊,难道是老天爷在帮她吗……
直到看清灯火的那一瞬间,元墨才明白,接近得如此之快,并不是因为她在靠近灯火,而是灯火在向她靠近。
那是一架庞然大物,一艘山一般高的巨船。
和卫子越的船比起来,乐坊的画舫就像是小孩子的玩具,可和这艘船比起来,卫子越的船就成了玩具。
它高四十尺,长一百八十尺,高有三层,每一层都有数不清的窗户,正值夜深,绝大多数窗户一片漆黑,只有零星的几扇亮着灯。
就是这几盏灯,给了元墨希望!
“救命!救命啊!”
她抓着船侧大喊,尽量避开桨板处——这只庞然大物的桨板每只都有山羊大小,稍稍一动就能把她搅成肉泥——并不停捶打船板,以发出更大的响动。
船板坚硬如铁,才拍得几下,她的手都震麻了,而且事实证明她压根不用这么干,因为她才喊完,头顶就扎下两根长矛,矛尖上雪亮的银光在夜色中也清晰可见:“什么人?”
第三十六章
元墨被两名守卫带到一张桌子面前。
桌上点着灯,昏黄光芒让在黑暗中游了半天的元墨好一会儿才适应。
“你是何人?遇上何事?”
桌子后面有声音问。
那是一位年轻的将领,可能是当值,一身铠甲未卸,慢条斯理地拿一块绢帕擦拭手中的匕首,眉眼细长,神情冷漠。
元墨呆呆地看着他——她见过这人,就在那晚去找小豆子的路上,他正领着一队人寻找姜九怀。
竟然是姜家的船!
守卫喝令:“大胆!还不快回大人话!”
“大人救命,我是来求救的,我们的船遇上水贼了!领头的名叫黑蜈蚣,他抢了我们的人!啊大人,那艘船是卫家的,扬州卫家,卫公子还在他们手里,快,就有那边……”
元墨急切地指着自己游过来的方向,却发现面前的将领脖子都没有挪动一下,只是用那双冷冷盯着她:
“好,继续说。”
“大人!我说的是真的!”
“敢半夜混上船,算你有点胆识,要是脑子能有胆识的一半就好了。深更半夜,船只遇到水贼,你怎么就刚好能遇上我们的船?难道是早就知道今夜此时我们会经过这里?”
将领起身离开位置,在元墨面前蹲下,匕首轻轻贴着元墨的面颊。元墨下意识想退后,却被身后两名兵士压制住,动弹不得,只感到冰凉的寒意一阵阵从匕首上涌过来,比一身湿衣服给她带来的寒冷更甚。
“说,谁派你来的?”
“误会,误会!我真的是遭贼才逃出来的,不信你们派几艘过去一看便知!”
“不说实话?”将领细细地一笑,起身,“搜!”
漆黑的深夜,漆黑的水面,即使是深夜也有守卫值夜,严防不测,可就是这样,她还是从船边冒了出来,单纯只是巧合,显然不能说服这位多疑的将领。
可真的是巧合啊!
天杀的谁知道你们这是一艘船啊!我以为这是一片村子啊!
兵士的手伸向元墨的衣襟,元墨翻身一脚踢开他的手,顺手就抽出了他的刀,大喝一声:“别过来——”
这句话还没说完,眼前就一花,那名将领已经到了眼前,她的刀还没来得及挥动,他手里的匕首就贴上了她的脖颈。
元墨顿时哀叹,到底是她太弱,还是这个世界上高手太多?这个家伙明明长得细皮嫩肉的,刀为什么这么快?
而且,今年也不知是走什么运,她的脖子真的很受刀刃的欢迎。
“说!谁让你来的?”
冰冷的匕首贴着皮肤,隐隐有下陷的趋势,元墨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出来了,大声道:“你们家主!”
这话让将领的手一顿,元墨赶紧一口气说下去:“这是姜家的船对吧?你们家主今年二十,长得比女孩子还要漂亮,冷冰冰谁也不爱理,最讨厌别人碰触到他是不是?”
将领眼中有一丝玩味:“这是想玩哪招?”
元墨诚恳地:“这位大人,您听我说,我真不是杀手,我也是真遇到了水贼,实话告诉你,你们家主是我的……呃……”
元墨不得不停下来思考一下措辞,好姐妹?不,她还想活着。好朋友?世上有谁配和尊贵的姜家家主交朋友?
“好什么?”将领眯起眼,仿佛要看她看个透彻,手里的匕首离她的脖子又近了一分。
“好、好恩客!”元墨受匕首的寒意一击,一锤定音。
将领明显僵住了。
现在无疑是个逃跑的好时机,只要一脚就可以把他踹飞,然后从窗户跳落水,一走了之。只可惜周遭无边无岸,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游下去,而且卫子越还指着这些人能去救……
主意一定,元墨深深呼吸,眨了眨眼,努力想泛出一点泪光:“我叫元墨,在京中开了一家乐坊名叫红馆,夏天的时候,你们家主在我们家住了一段时日。我……悉心服侍,很得他老人家照顾。他老人家再热也扣着高领,从不吃辣,骂起人来……不不,是指点起人来,言辞十分犀利,因为老人家聪明绝顶,所有众生在他老人家眼中皆是‘蠢货’,小的无能,时常被数落……”
夏天……家主失去消息、无影无踪的那段日子!而且这言行举止确实是家主无疑,但是,恩客……
将领咬牙怒喝,杀机毕露:“满口胡言!”
眼看他又要动手,元墨急道:“我有信物!”
她伸手就想去掏,将领手立即扼住她的咽喉,匕首落在她的手腕上。
元墨吓得动也不也动,僵着嗓子道:“我荷包里有一颗香丸。”
将领盯着她,打开她的荷包,里面有几两散碎银子,并一颗香丸。
香是百合香,香型浓烈,且不持久,乃是便宜货色。
将领冷笑:“你以为我们家主会用这种东西?”
元墨示意他:“您掰开看看。”
将领两指一捏,香丸就地被粉碎,露出里面的东西。
一粒晶莹璀璨的宝石。
一瞬间,将领的眼神凝固了,脸上的每一丝肌肉都变得僵硬。
元墨从他的反应里看出一些事。
一:这将领看来虽然很年轻,但在姜家地位应该不低,应该是属于家主的近身亲信,所以认得这金刚石。
二:这金刚石确实是那位家主大人的武器,她没有猜错。
她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我原本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的身份,他老人家说家中遇人作乱,他不便露面,所以暂且在我家藏身,并且嘱咐我不得让任何人透露。大人,若不是被逼到了生死关头,小的绝不敢说出这一点。家主大人的脾气大人应该知道吧?谁要是违背了他老人家的意思……”
将领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家主大人将此物赠予我作为信物,让我危急之时可以持此往姜家求援,说就算是天大的难事,姜家也会替我办到。大人,现在您相信了吧?我真的是家主的人,我也真的是遇到了水贼,此刻同伴还在水贼手里,请大人快快派人去救我的同伴……”
将领两眼发直,抬起手,阻止她说下去,将金刚石守卫手里:“送他去见平公公。”跟着交代:“记住,我没审过他,他一上船就拿出这信物自报家门,说要见家主,你们便带他去见家主。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什么都不知道,懂吗?”
说着,将领拿起方才擦匕首的手帕,擦了擦额角冒出来的冷汗。
“是。”两名守卫声音发颤。
家主……是一名男伎的……恩客……
这个秘密他们从来没有听过,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元墨跟着兵士,浑浑噩噩,宛如行尸走肉,。
平公公!
平公公竟然在这艘船上!
她敢撒这种谎,就是算定借一百个胆子也没人敢去找那位家主对质,可如果平公公在这里,那位家主……八成也在吧……
啊……元墨好想转身跳进水里。
不行!
卫子越那一船的人还等着她去救!
而且那位家主好不容易回到姜家,现在屁股还没坐热呢,怎么可能就回扬州?一定是只是派平公公回来办什么差事罢了。
是的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她越想越有理,一颗心渐渐落回肚子,这才有心思打量这艘船。
船楼足有三层,门户错综,仿佛是一座大型迷宫。门额与栏杆皆有金玉装饰,华贵非凡。
两名兵士把元墨带到第三层,敲开一扇房门,进去通报。
“你们好大的胆子,也不看看是什么时辰!”门内传出平公公尖细的嗓音,顿了顿,大约是那兵士在解释,平公公复道,“什么信物?什么信物都不行!家主从没给过别人什么——”
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刀切断一般,下一瞬,平公公“砰”地打开房门,一向凝视的面孔满是震惊,直愣愣瞪着元墨:“是你?”
“正是小人。”元墨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见过平公公。”
“此物当真是家主给你的?”平公公的指尖拈着那枚金刚石,气息都不稳了。
“是。”所谓撒谎之奥义,就是“面不改色”四字。
元墨不单面不改色,还微微低了低头。好歹是乐坊坊主,深知那一低头的娇羞如何使用。
平公公倒抽一口冷气。
“家主曾经说过,只要拿着这个信物,姜家便会帮我一个忙。平公公,现在有几十条人命等着您老人家去救,请您老人家——”
元墨话没说完,平公公把金刚石塞进她的手心:“家主既给了你这东西,你的事,我已经做不了主了。”
说完转身便走。
元墨握着金刚石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