喘了口气道:“主子自幼患有心疾,一旦受到刺激便会发作。发病时头疼欲裂,不是伤人便是伤己。”
“刺激?”姜九怀昨晚受了什么刺激?
白一看她一眼:“先是你,后是平公公。”
元墨一头雾水:“我怎么了?平公公又怎么了?”
“你去了月心庭就没回来,欺骗了主子。平公公收买你,更是罪加一等。你们都违逆了主子。”白一道,“而所有违逆主子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说完,他叹了一口气,“一直以来,违逆之人同主子越是亲近,下场便越是凄惨,我原以为你活不过昨晚。”
元墨心说要是姜九怀那一记戳在她身上,她恐怕还真的活不到今天,“这病难道就没办法根治吗?”
白一摇头:“三爷请遍名医,都没有法子,最后配出了那款安神香,能略作压制。”
元墨着急:“到底是怎么得上这种病的?”
“我也不知道。”白一叹息,“我来到主子身边时,主子已然这样了。”
白一被姜九怀捡到那年,姜九怀十六岁。
十六岁的姜家家主,平日里皎然如冰雪,发作时暴戾如妖物。
这是近身之人都知道的事,但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所以想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
没有一个例外。
不,有一个人是例外。
元墨想。
有一个人一定知道姜九怀的病因。
离扬州城十几里,有一处采石场,犯错的下人会被送到这里来受罚。
平公公穿着粗布衣裳,穿着草鞋,头发蓬乱脸色灰败,好在眼神里对她的鄙夷和嫌弃还是那么熟悉,不然元墨差点儿认不出来了。
“落井下石?”平公公恨不能用视线在元墨身上戳出几只窟窿,他咬牙切齿,“来得倒快!”
那六千两,明名是收买,实际上栽赃,等到主子发现这狗东西竟被区区六千两收买,一定会要了这狗东西的小命。
而他虽有自作主张之过,但帮着主子看清了歹人的真面目,功过相抵,大不了自请罚个半年月俸,做做样子就过去了。
可万万没想到,元墨竟能全身而退,他自己却掉坑里了。
第六十三章
元墨才没这功夫,直接问:“你明知道家主有病,为什么还要故意刺激他?”
平公公愣了愣,脸色立刻大变,惶急道:“主子发病了了?你……你见到了?”
瞧他不像装的,元墨忍不住狐疑:“那不是你故意的么?”
“哎哟我的天爷,我要是知道动你会让主子发病,就算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能那么干!”平公公急得跳脚,“主子现在怎么样了?”
元墨把昨晚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英明地略去了姜九怀本来戳她一刀最后改戳在自己身上的事实,平公公没有当场跳起来打她,但眼神中仍然不住放射出“为什么受伤的不是你”这种讯号。
等到元墨拐弯抹脚想问问姜九怀这心病由来的时候,平公公眼睛一瞪:“这是你能问的吗?”
“公公,心病还得心药医,总要知道病因,才有法子帮上忙——”
她话还没说,就被平公公尖声打断了:“帮忙?就凭你?你以为你是谁?侥幸上了高台盘,还真当自己是盘菜了?”
平公公简直气得发抖,天地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但凡有半点自知之明,也不能开这个口!
这货见到主子发病了,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只要治好了主子的病,主子一定会对自己千依百顺加倍宠爱是吧?
我呸!
平公公抡起铁锹就把元墨往外赶:“咱家这辈子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就你这点子肚肠也敢到咱家面前来丢人现眼!给我滚!再让我瞧见你,一锹拍死你!”
铁锹重,他的腕力轻,整个人给带得东倒西歪,元墨深觉没着劈她,他先劈死了自己。
唉,也是她蠢,以平公公恼她的程度,她怎么可能从平公公嘴里掏得出东西?
这会儿,平公公大约是这世上最痛恨她的人,她怎么可能从平公公嘴里问得出东西?
元墨昨天来时,费尽心机才能进门,今天回来,远远地下人们就迎上来,抢着问安道好,一口一个“二爷”,人人都是笑脸相迎。
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知道了一个大消息:平公公被贬,元二爷上位。
如今家主身边最得意的红人,可不再是平公公啦,而是元二爷!
姜家很快就流传起“元二爷三斗平公公”的传说。
据说平公公当年害得元二爷的父亲家破人亡,十几年后,元二爷投身青楼,学得一手媚术,迷住了家主大人,为父报仇,一举夺走了原本属于平公公的地位。
这是姜其昀告诉元墨的。
姜其昀到烂柯山房来看她,坐在席上,伸着两条长腿,剥了瓣橘子高高抛起,扔进嘴里。
“据说原本元二爷要将平公公置于死地,但家主大人看在平公公从小服侍的份上,最终只是把平公公打发去做苦力。这里足见家主大人的仁德,也足见元二爷媚术之高超。”
姜其昀说着,嘻嘻一笑,凑近元墨,“元兄,你这会儿要是去逛乐坊,满扬州的女伎们都想向你讨教这媚心之术呢!”
元墨叹了口气,只能说姜家下人想象力实在是丰富,不去说书当真可惜。
“不过说真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办到的?难不成你……真出卖色相了?”
“当然不是,你兄弟我喜欢的是美人啊!”
“我想也是。可是你到底做了什么赶跑了平公公?”
元墨不答,手里捏着一只桔子,没剥开,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玩儿,只顾出神,忽然问道:“你小时候被家主大人吓过,怎么吓到的?”
姜其昀顿时浑身不自在,“好端端问这个干嘛?”
“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
姜其昀权衡一下,到底是好奇心占了上风。
“那年三伯说家主需要几个伴读,正好祖母也想接我在身边抚养,所以我就和几个堂兄弟来了扬州,再加上扬州同族的几个叔伯兄弟,大大小小有十来个人在一起读书,每天都很热闹。可那妖怪爱静,听不得别人吵,他一抬眼,他的侍卫统领就把吵得最凶的那一个堂兄扔出了窗外。”
“那侍卫统领可不是现在这个小白脸,当时那个可是五大三粗,长得像黑熊精一样,而且当时的书房设在临风轩,窗外就是一大片水池,那兄弟直接被扔进了水里,差点儿淹死!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话。”
元墨遥想当年,小小的姜九怀独霸一方书桌,其余小孩们战战兢缩成一团,这画面,还真是很符合姜九怀的风格。
“我猜,你肯定不服气。”
“知我者元兄也!”姜其昀赞许道,“我姜其昀顶天立地,岂能容许他这样胡来?再加上当时年纪小,别人又常说他爹害死了我爹之类的——”
姜长佑是大长公主亲生,皇家当然是力扶姜长佑接任家主之位,可惜姜长佑在一次行猎时摔下马,折断了脖颈,当场一命呜呼,家主之位便落到了姜长修身上。
这也正是京城的姜长任暗算姜九怀时需要把姜其昀推出来的原因,若不是父亲出事,这一代的家主之位应该是姜其昀。
姜其昀从小在京城也是被千娇万宠地长大,当然容不下有人比他更嚣张,再加上他身边的下人煽风点火,让他为父亲报仇,姜其昀终于决定,要好好给姜九怀一点颜色看看。
姜九怀在书房时,就算是闲下来也不跟他们说话,只是一个人站在窗前看风景,谁也不知道那片水池子有什么好看的。
所以姜其昀就跟大家商量好,到时候大家一涌而上,把姜九怀抬起来扔进水里。
那天也是巧了,姜九怀的侍卫统领告假,夫子一时又没来,姜九怀站在窗前出神,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姜其昀和伙伴们互相一使眼色,假装玩耍,冲上去抱腿的抱腿,抬人的抬人,真个把姜九怀扔进了水里。
看着那个高高在上从来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的家伙在水里扑腾挣扎,他们都高兴得笑了起来。
元墨脸色变了变,她忽然有点懂以前在平江她装溺水时,姜九怀为何那么生气了。
“你们就不怕真他真的淹死吗?”她皱眉问。
“你傻啊,他是姜家家主,身边侍候的人会少吗?怎么可能真出事?”姜其昀道,“不过那天还真有点奇怪,他在水里挣扎了半天,外面一直没有人进来,这时候我们这群小孩子才慌了,到处喊人,最后平公公才赶了过来。”
“那天之后,他身边的侍卫统领,还有教我们的夫子,乃至平时在书房伺候的下人,全都不见了,包括我从京城带来的那一个。”
“所有兄弟们都要被送走,祖母也把我痛骂了一顿,还让我去给他赔不是。”
“现在想想,事情很可能不是我当时想象的那么简单,应该是有人借我们小孩子的手来对付他。但当时的我哪里知道?只觉得自己的人说没就没了,还要我去磕头认错,心里当然气不过,但祖母的话我又不能不听,所以我就气冲冲去找姜九怀了……”
说着这里,姜其昀的瞳仁微微收缩了一下:“兄弟,一,我信你,才把这件事告诉你;二,你如今在他身边,说不定自己也会发现,所以就当我先给你提个醒。”
元墨点点头,手里的桔子不由自主握紧了。
“那是晚上,他的屋子里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下人也没有,所有人都不在,也没有点灯,黑漆漆的,我只听到一下一下的抽气声,像哭,又不是哭……我以为他要装鬼吓我,也因为心里害怕,当即就对破口大骂,然后……”
姜其昀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变轻,眼神紧张地盯着空气中的某一处,仿佛当年的景象就是那里重生。
他颤声道,“他从黑暗里走过来,走到我的面前,他的姿势很奇怪,好像抱着胳膊……等到他走近,我才发现,他一手拿着一把匕首,匕首划在他自己另一只手臂上,血湿透了袖子,一路走,一路滴……他走向我,一步一步走向我,他的脸色白得像鬼一样,慢慢把匕首从自己身上拔出来,然后,对准我……”
姜其昀抓起茶杯,起起脖子喝完,连喘了好几口气:“妈呀,这都多少年了,少爷我想起来还是要发噩梦。别说那会儿,就是到现在,我也没见过那么可怕的脸,不怕你笑话,我当时是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跑到我祖母面前,说什么也不肯再在这里待了,第二天我就和那些个堂兄弟一起上了回京城的船。”
元墨久久没有说话,姜其昀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吓傻了?”
元墨摇摇头,问:“那时候,你们多大?”
“我跟他同年,七岁。”
“七岁……”元墨的声音有点苦涩。
才七岁……他就受此恶疾缠身了……
那种整颗心都被人狠狠攥住的感觉又来了。
春娘自残,是因为恨自己错信了男人,那姜九怀是因为什么?
七岁大的孩子,能铸成什么大错?
元墨蓦地想到了那个传言。
“家主他……当真烧死了自己的父母?”元墨觉得每一个字都有几千斤重,说完这一句,全身几乎都要脱力。
姜其昀吃惊地看着她,“我的娘,你还真的都什么敢讲。”
明知周遭无人,他还是下意识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我跟你讲,大家都这么说!别说扬州了,连京城的人都知道!”
“可他当时才五岁,怎么可能……”
“所以才说他是妖怪——”
“他不是!”元墨猛然打断姜其昀的话,声音大得连自己都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