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祠里,须发皆白的祖父握着她的肩,“姜家不会想娶公主的,在陛下把公主塞进姜家之前,你先抓住姜家家主的心,把古家牢牢地系在姜家身上,咱们古家才不致于败落。”
古家其实早就开始败落了,从第一代王爷起就犯了两个错误,一不抓兵权,二不抓银钱,代代只靠着那点封邑挥霍,到如今外面看起来虽然依旧风头,其实内里只剩一个空架子。
所以她七岁的时候就被送到了扬州,名义上是跟着姜三爷学琴棋书画,实则上只不过是要跟姜九怀做个伴而已。
然而她来得好像很不凑巧。姜九怀在临风轩落水,一直在小院养病,她直到半年后才看见他。
他的头发漆黑,眼眸漆黑,肌肤比羊脂玉还要白,坐在窗前,整张脸仿佛被阳光照得半透明。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漆黑的眼珠里全是冷漠。
“去跟他玩,陪他说话,亲近他,也让他亲近你,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这是最好的感情。”这是祖父的交代,也是随行的嬷嬷反复提醒的。
然而她没有照做,一是因为他根本没有理会她,他的视线望向她的时候,好像穿透了她望到了别的地方。
二是,她不敢惊动他,她甚至不声大声呼吸,只怕自己万一弄出一点什么声响,他就会赶她离开。
她就这样远远地陪着他,和他一起学琴,学棋,学画,学书……她很快发现他最感兴趣的是下棋,而且他远比一般同龄人聪明,棋风在布局时深沉,出手时锋利,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于是她找来无数棋谱,私下花重金与名家对弈,就这样日追夜赶,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是花了多少力气,才做终于能坐到他的面前,得到一个和他对视的机会。
祖父已经第三次写信来问她的进展。
她已经十九岁了,这对于十五岁就开始议亲的贵女来说,已经是大龄,时间拖得越久,将对她越不利。
尤其安宁公主也来了扬州。
安宁公主的母亲魏贵妃圣宠多年不衰,一方面固然是因为生下了陛下唯一的公主,另一方面也因为她容貌美艳,性情娇憨,即便是当了母亲的人,在陛下面前也是说哭就哭,说笑就笑,陛下常常觉得她心无城府,因而格外垂爱。
深宫之中当真会有心无城府之人吗?没有城府,命早就没了吧?安宁公主受自小母亲熏陶,这方面的本领当然也不会差,是个劲敌。
因此古凝碧不得不格外小心谨慎,要在抓住安宁公主破绽的同时,不能被安宁公主抓住自己的破绽。
姜九怀既然要留在扬州过年的话……她也应该想办法留下来才是。
“咳咳。”她捂住心口,低咳了几声。
若是姜九怀问起,她便状若不经意地说这几日好像有点不舒服,晚上回去冻上一夜,明日定然便生病了……
人生如棋局,她对人生的掌握绝不比棋枰上来得弱。
可是,姜九怀没有问。
他甚至没有看她。
他看着窗外。
窗外飘着细碎的雪花,下人们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笑声远远地送进来,因为遥远,笑声传到屋里已经十分模糊,但对于长年寂静的小院来说,这也是过分吵闹了。
但向来喜欢安静的姜九怀却没有出声阻止他们。
雪花在院中覆了浅浅的一层,下人们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嘻嘻哈哈地,从枝上和石阶上收拢一捧雪,然后跑回廊下,廊下有人早早就伸长了手,接过雪。
那是元墨。
作为一个下人,她的穿着过于豪奢,锦缎外袍下翻出厚实蓬松狐狸毛,根根风毛直立,拥着那张明净的面颊,肌肤如玉生光,仿佛要被暖暖的狐裘捂化了。
她的头发高高束起,发带上镶着一枚红宝石,足有鸽子蛋大小,在雪光中极为耀目。
蹀躞带上系着荷包、香囊、玉佩等物,每一件都是珍品中的珍品。
看上去活脱脱便是一名权贵之家的少年公子,哪里像个下人?
古凝碧忍不住道:“怀兄对元墨,着实疼爱。”
元墨的身影清晰地映在姜九怀里的眸子里,姜九怀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微笑了起来,他的声音柔和:“这是她该得的。”
这么多年来,古凝碧从来没有看过姜九怀这样温柔的神情,从来没有听过姜九怀这样温柔的声音。
他在她心中是远峰上的积雪,冰冷孤绝,遥不可及。
可现在,那片积雪好像开始融化了。
古凝碧的手忍不住一颤,棋子落错了位置,竟是自填一眼。
一子落错,满盘皆输。
第八十七章
元墨带着人一番忙碌,收集了院子里所有的雪,最终堆出一个五寸来高的精致雪人。
下人们都很开心,让元墨颇生出几分怜悯——可怜的江南人啊。
姜九怀走过来,见她一脸遗憾的模样,便问:“怎么?嫌小?”
元墨叹了口气:“有什么法子?江南的雪统共就这么点大,能堆出这么个小玩意儿已经不错了。”
姜九怀问:“京城的雪大么?”
“那可不?这时节,京城的屋顶、树桠、路面该都是雪了,红馆院子里的雪,一夜就能积上尺来厚,大王扑进去能埋了半截。”
说起京城的雪,元墨就滔滔不绝,“这边的雪到底是小了,要堆雪人还是得回京城才有意思!家主大人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到时候我给您堆一个比阿宝还要大的。”
姜九怀看着她眼中有亮晶晶的光,问:“你想回京城?”
被发现了……
元墨还觉得自己引诱得挺自然的呢,没想到一下子就被戳穿了。
元墨低下头,叹了口气:“我都出来好几个月了,再不回去,马上都要过年了……”
正月里可是乐坊生意兴隆的时候,旁的乐坊一个月里挣的够维持一年,红馆不才,半年也是勉强可以撑得下去的。
再说离家这么久,她想红姑,想云姨,想元宝,想欢姐,想姑娘们,想大王……过年不回红馆,还能叫过年吗?
“那便回去吧。”
元墨猛然抬头,大喜过望:“真的?”
姜九怀微微一笑。如果他说是假的,她的脸是不是又要垮下去?
“真的。”
“太好啦!”元墨喜不自禁,“什么时候动身?”
“你想什么时候?”
“自然是越快越好。”
“那便三天后吧。”
“好勒!我这就去收拾!”
元墨转身飞跑出去,比兔子迅疾,比鹿矫健,穿过游廊,直奔后院,中途还用力跳了一下,伸手拍到头顶的月洞门。
姜九怀的目光悠然追逐着她的背影,他身体里面大概有一部分落在她的身上,和她一起飞奔、跳跃,不然,他心中怎么会有这样的轻盈和快活呢?
不管在哪里过年,对他来说都一样。
一样冷清。
一样孤独。
他的世界很大,拥有姜家无垠的权力,他的世界也很小,从来就只有一个人。
是到此刻,他才发现原来在哪里过年,对元墨来说竟有这么大的不同。
在扬州过年,元墨的脸会一直垮到胸脯上,在京城过年,她就会开心得像个小孩。
真是又愚蠢,又奇妙。
姜家家主出门,行装少说要收拾了好几天的,三天后动身,已经是十分仓促了。
姜三爷第一个不满,因为桃林居士忌日正在这几日。
玉翁和桃林居士的知己之情,乃是江南人人交口称赞的一段佳话。桃林居士已经死去数年了,但每一年祭日,姜三爷都会去他的墓前结庐而居,伴上几天,以寄哀思。
但这样一来,便无法为姜九怀送行了。
送不送行,姜九怀并不介意,让姜三爷只管去。
元墨收拾东西的时候,问姜九怀:“这回去京城,要不要把平公公接回来?”
姜九怀不置可否。
元墨明白这其实就是松动的意思了,回头让小七悄悄把平公公接来。
小七一脸感动:“二爷您真是以德报怨宽宏大量慈悲为怀!”
元墨:这句式怎么这么耳熟?
平公公来了,却没有好脸色。
元墨道:“先委屈公公几天,等上了船,再让公公去服侍家主大人,可好?”上船之前,一切都是变数,上船之后,姜九怀总不能让平公公扔下水。
平公公冷冰冰道:“如今是二爷说了算,二爷怎么说,咱家怎么办。”眼神却是“咱家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你那点弯弯道道根本不够咱家看的”。
元墨的想法很简单。
白一不在了,她肯定有一天也会回红馆,姜九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
不管怎么样,希望平公公能一直陪着他。
但平公公不信。
平公公终生都在皇家与姜家这两处浸淫,多年来见惯尔虞我诈,有一条道理最清楚,那就是——自己送上门的好处,往往都是陷阱。
他满心都在提防元墨搞出什么妖蛾子。
元墨一要收拾行李——可不只是来时的那只包袱,如今的二爷拥有好几箱子的财富,全是各色人等孝敬的。
二要去月心庭替言妩赎身,三还有七七八八的杂事,总之是忙得不可开交。
朱夫人原想接手月心庭的,但朱大双见罪于姜家,月心庭的生意一落千丈,朱夫人支撑不下去,顿时打起了退堂鼓,准备关了月心庭,收拾东西回娘家去。
乐坊关张,坊里的姑娘,或转去别家,或自赎其身,皆由自便。
月心庭在扬州独占鳌头这许多年,一朝风流雨散,须得将新老恩客普同一请,让姑娘们与恩客话个别,也是让姑娘们另寻生路意思,这便是“谢花宴”。
元墨来为言妩赎身,正赶上这场谢花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