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真是莫名其妙!”
崔昂忿忿言罢,又不由顿了顿,见对方没有睬他,才重重冷哼一声后甩袖而去。
十一月中,楼妃被诊出有了身孕,皇帝大喜,亲自前往弘业寺斋戒祈福了整整三日。
十二月,益州接连传来捷报,先是楼宴率左路军大胜敌方主力,后是崔湛擒获了出逃的夷部首领,可以说朝廷大军一到益州,整个战况便呈现了一边倒的局势。
但也就在此时,朝廷里分成了两股意见:一派是以昭王为首的皇子并士族官员们,认为仗打到这个程度就差不多了,从大局看还是应该以和为主;另一派就是以楼越为首的寒族大臣,则坚持应该斩草除根,就算不将这些南越族人杀尽,也该彻底肃清,以免来日自觉恢复了些生息又敢再兴乱意。
最后李峘采纳了前者的意见,下令议和放人,班师回朝。
圣旨发出之后,陆方就回了趟陆园,找陆玄喝酒。
“……我知道你瞧不上这个结果,”陆方喝着酒,苦笑道,“但我也有我的难处,这夷患哪里能是这么轻易就能根除的,楼继卓坚持要赶尽杀绝,你以为他当真是为圣上分忧?他那是想要他儿子再趁机立下更多的军功。谁让崔元瑜这回好巧不巧在后头得了这最大的功劳,我看啊,楼廷秀肯定都快气死了。”
“朝廷大军一动,每日里国库都在流水一样的花钱,”陆方道,“昭王殿下现在还没登位,万一中间有些不顺……还是要求稳为好。”
况他们也都了解圣上的性格,若能瞧得见“太平盛世”之景,就不会希望日日受忐忑,毕竟等战报可不是件惬意的事。
他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酒,陆玄冷眼旁观了半晌,语气无波无澜地说道:“你不必同我解释这些,你们怕事我又不是今天才知道。”
陆方瞪了眼,还没说话,又听幺弟淡淡说道:“我也不同意楼继卓的说法,以暴法治人终非上策。但,软硬兼施还是很有必要。”他说,“只不过在当今这里,不提也罢。”
陆方忙竖指于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好气又无奈地道:“你这陆三郎!”他索性转了话题,问道,“你这里修撰《氏族全谱》的事进行得如何了?”
“已基本定好了纲略,”陆玄道,“还在做最后调整。”
陆方点点头,又忖道:“我估计这次大军班师回朝后,楼家会趁着楼妃有孕和楼宴立下军功的机会,在圣上那里讨些封赏,我们这回肯定是要捧着崔氏的。”
后宫里毕竟已经快十年没有传出好消息了。
“说来弟妹倒是有些先见之明,”陆方笑笑捧道,“这时候让崔家给她妹子立了传。”又好奇地问道,“陶氏这篇你打算让谁来写?”
修撰官方谱牒,自然是不好明面上让人拿着话柄说修撰之人有私心。
陆玄云淡风轻道:“已托了给甘澄先生。”
陆方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这位大先生的另一个身份是什么。
“哈哈哈哈,”他朗声笑道,“好你个陆小三,你让甘澄先生来写丹阳陶氏篇目,不等于就是让他拿给陶二郎代笔么!”
陶新荷的传记虽然会归在建安崔氏篇目,但毫无疑问,丹阳陶氏一篇如何走笔,全看修撰者的偏向。
陶伯珪的老师当然是最佳人选。
陆玄却像是在说着一件极其平常的事,回道:“陶氏值得。”
朝廷大军于次年二月班师回到了金陵。
皇帝在宫中设下了接风宴,并当场论功行赏,封了大败敌军的楼宴为振威将军,以少胜多、擒获贼首的崔湛为冠军将军。
前者是从四品武散官,后者则是从三品。
午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崔湛便以长途不适,有些不胜酒力为由提前告退离了席,楼宴则一直坐到了最后。
崔湛从宫里出来后就撇下左右,骑马直奔去了净因庵。
天空不知何时开始飘起了雨,等他在庵门前停下来时,微雨早已沾湿了衣裳。
庵主见到他时也没有多问,便让人将他领去了东后院。
崔湛一路上觉得自己脑海里好像都是空白的,甚至于当他走进院中,一眼看见站在屋檐下的陶新荷时,有长达片刻,他都觉得似乎仍在做梦。
从他在益州听说了她舍身入庵的消息开始,所有的事情就好像变得都那么不真实,除了战场上的血腥味。
想到这里,他忽然掌心一紧,朝着她大步走了过去。
陶新荷也看见了他。
“我听说你们今日回来。”她向着他微微笑笑,“恭喜凯……”
话还没说完,人已被他拥入了怀里,紧紧抱着。
陶新荷顿了顿,轻轻推他:“元瑜,这里是庵堂。”
崔湛却将她抱得更紧。
“……你说过要等我。”他的声音有些低,有些发抖。
陶新荷沉默了一下,说道:“我的确在这里,见到你平安凯旋我也为你高兴。只是元瑜,”她说,“我们回不去了。”
崔湛闭了闭眼,咬着牙没有说话,却依然固执地没有将她放开。
“你还是不要在这里久留,”陶新荷说道,“不然你祖母会不高兴,说不定又要认为我想妨碍你纳妾。”
她说话时语气很平静,平静到就像是在劝一个老友:下雨了,你该早日归家。
崔湛觉得心口闷得阵阵发疼。
“你说过,要占着我身边的位置。”他不知为何,几乎是在瞬间就想起了她曾说过的这句话。
陶新荷道:“我现在不占了。”
他又道:“你说过……”
“元瑜,”陶新荷轻声打断了他,“你便当我是个极容易动心,又极容易死心的人吧。”
崔湛蓦地一震。
陶新荷感觉到了他手上的瞬间失力,微顿之后,推开他,后退了一步。
“我是来这里修行的,你是男子,不好出入久留。”她说,“早些回去吧。”
崔湛定定看着她转身返回房中,又看着桃枝在她身后关上了屋门,由头至尾,他都很想再对她说些什么,却终是未能成言。
他在檐下站了许久,直到如云找过来,同他说崔园那边来了人。
桃枝隔着门听着外面的动静。
“夫人,”她走回来,对着正靠在案几上出神的陶新荷道,“少卿走了。”
陶新荷没有说话。
少顷,就在桃枝以为她对此并不会做出任何回应的时候,她却开了口。
“嗯,”她说,“他也该走了。”
崔湛回到崔园之后连衣服都没有换,就直接去了福安堂。
他走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怔了一怔,崔夫人更是直接站了起来,迎上两步,拉着他道:“元瑜,你淋雨回来的?怎么也不先去换件衣服,当心受了风寒。”说着就要吩咐下人去侍候。
“阿娘不必担心,”他面色微寂地说道,“比起孩儿受的伤,这点雨不算什么。”
崔太夫人立刻皱眉检视着他,问道:“你受伤了?”
崔昂也关心道:“伤可好透了?”
崔湛没有回答,只是朝长辈们施了一礼,向着崔太夫人静静道:“孙儿先前去了净因庵,不知祖母是有什么话要交代?”
崔夫人看了眼儿子,默默地站在了他身边。
崔太夫人也不意外他会去见陶新荷,闻言也只平静地点了下头,说道:“原本是想等你回来再说的,看来这消息传得太广,还是让你分了些心。”又道,“你媳妇的身子日后怀孕恐怕很难,她知道了之后,却不肯让你纳妾,所以就自己跑去修行了。”
接着她还把陶云蔚逼着崔家给陶新荷立传的事也说了,话里话外都透着对陶氏姐妹这种任性自私行为的愤怒。
“总之,”她说,“现下我们算是各退一步,崔家给陶新荷立了传,陶家也好,陆氏也罢,都不会再对你纳妾之事从中作梗。”又道,“只是你若想合离却要再等几年了。”
说到这个,崔太夫人也觉得挺膈应,陶新荷这十年困的不仅仅是其自己,还是元瑜后半生的姻缘,便是他想要合离再娶,也绝不能是这两年就能做的。
陶新荷这么不要命的搏法,倒真是全给陶家带来了好处。
“我不纳妾。”崔湛说道,“更不会另娶。”
堂中静默了半晌,除了崔夫人,似乎谁也没有听清楚他说的话。
尤其是崔太夫人,她觉得刚才孙儿开口得太突然,以至于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元瑜,”崔昂皱眉,低斥道,“你胡言什么?”
崔湛站在原地,面无波动,背挺得笔直。
“孩儿只许君子之诺,一言既出,便是泰山压顶也绝不更改。”他说,“阿爹若是没有听清孩儿刚才说的什么,那元瑜便再重复一遍——我不纳妾,更不另娶,我只要陶新荷。”
崔太夫人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直直看着他。
“元瑜!”三老爷崔炅也责道,“你祖母和父亲都是为了你好,你身为我崔氏宗孙,怎能说出这样不负责任的话?莫非你当真要为了个女人不惜绝后么?”
“三叔此言有三谬。”崔湛微扬下颔,一字字清清楚楚地说道,“一谬,我建安崔氏非我崔湛之一人家,莫说我能否得后尚未得天定,就算当真无后,建安崔氏也不会因我受半分损害,世家大族,向来凭的是同心合力;二谬,我为建安崔氏出生入死,刀口舔血连眉头都未曾皱过,二叔说我身为宗孙对崔氏不负责任,侄儿却要反问一句,我哪里不负责任?我心爱之人最需要我时,我为国、为君、为家族远赴战场,将她交托给你们照顾,可我回来得到了什么?现下我不过是只想要这个女人,我觉得一点都不过,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再有第三谬,”他缓缓转眸,将视线从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了崔太夫人身上,“三叔说祖母和父亲都是为了我好,但要为人好,只有人自己觉得好才是好,祖母觉得新荷配不上我,可在我看来,却是我配不上她。”
崔太夫人似是不认识他一般,满脸讶色地上下打量着他,摇头道:“元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孙儿再没有比现在更清楚的时候。”崔湛道,“总之,今日我与各位长辈言明于此,于公,我定会不惜一切为建安崔氏拼搏前路——但于私,从今往后,还请各位长辈莫要再干涉我的家事。”
“崔湛!”崔昂急怒道,“你怎可对长辈这样口出狂言?”
崔湛正要开口,崔夫人却抓住了他的手。
“我儿只是以理说理,”她无波无澜地看着丈夫,说道,“总好过那讲不了理便拿身份来压人的。”
不止崔昂瞪大了眼睛,崔太夫人和其他人也被崔夫人这突然的举动给震惊了。
崔湛轻轻挪开了母亲的手,迎着对方担忧的目光,说道:“阿娘,这事我能解决。”
言罢,他又回头朝崔太夫人看去,平静道:“祖母,您一向看重他人用处,现下孙儿刚得了冠军将军之衔,大计在即,还请您为崔氏长远计,莫要为了一个‘区区女子’,与孙儿斗气。”
“你……”崔太夫人胸中顿时一阵气浊,半晌没能续出后面的话。
“湛儿先告退了。”他抬手礼罢,转身便走。
然而才刚走到门口,崔湛便忽地身形一歪,倒了下去。
楼宴正在书房里砸东西。
楼越和郁氏赶来的时候,看见程氏站在门外探头探脑却没有进去,后者上来便道:“你丈夫喝了酒,你也不知去侍候?”
程氏怯怯看了眼公婆,嗫嚅着道:“妾身,妾身怕惹夫君不高兴。”
楼越皱眉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抬脚进了屋。
“没用的东西!”郁氏忿忿骂道。
楼宴又摔了个花觚。
“住手!”楼越疾步入内,怒喝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是生怕别人不知你有多不满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