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玄抬眸朝她看来,两人目光相迎,彼此深凝。
数息后,他牵唇而笑,说道:“你想得对。”
陶云蔚沉吟道:“那依你看来,昭王是不一样么?”
“他么,”陆玄若有所思地顿了顿,说道,“并无卓越之处。”
她刚要说话,又听他续道:“但也无过。”
陶云蔚微怔。
“对了,”少顷,她开口说道,“刚才出宫的时候二娘对我说,她忽然想起来安王有座庄子在昭同县那里,好像还是以前圣上赏赐给他的皇庄。”
陆玄一愣,几息后,突然不知想到什么,说道:“不好。”随后倏然起身,对陶云蔚道,“我出去一趟,你先在这里等我。”
她立刻道:“你放心去。”
他颔首,随即扬声唤了不为备马,即大步疾行而去。
第93章 方法
陆方等人正在昭王府里商量给皇帝赎身之事,刚提到赎金分配,府中典客郎便来禀报说一闲先生来了。
李徽先是有些意外,随后即大感欣喜,忙将人请了进来。
陆玄走进厅堂,目光于四周围坐众人身上逡巡而过,然后抬手向昭王等几个皇子施了一礼。
“先生快请坐。”李徽热情道。
陆玄走到陆立身边的位子坐了下来,问道:“安王殿下没有一道回来?”
李徽没有想到他第一句话问的会是李衍,不由愣了下。
燕王李徍更是直接回道:“他说府里有点事,我看还是怕出钱吧。先生问他做什么?”
陆玄忖了忖,向李徽道:“昭王殿下,那普泰寺你们先前去时,可有注意过周围环境?”
李徽还真没注意这个,一时有些语塞,于是习惯性地转头看向了陆方。
后者便道:“只是座小庙,我们已让人去昭玄寺那边查过,此庙是在五年前修建而成,今日瞧那香火倒是一般,至于位置是离金干山不远,往北不到二里的样子。”
陆玄道:“当年圣上赏赐给安王殿下的德业庄,我记得也是在金干山那边吧?”
众人闻言,俱是一讶,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他又续道:“既是小庙,想必土地寥寥,更谈不上修园造林——这样的环境只怕是配不上真龙天子。”
江氏宗主江达问道:“你是说让安王把德业庄献出来?”
陆方此时也已经反应了过来,说道:“简之此言有理,此事即便我们想不到,楼家那边肯定也会提出来。我说怎么圣上就选了个名不见经传的普泰寺去舍身侍佛,这其中只怕是又有楼家的手笔!”
宁王李彻立刻道:“那既是如此,我看还得赶紧去和法真谈这事,趁现在我们还能主动,这庄子也还能算作赎金一部分,这样余下的也都好说些。但若是楼家那边把这庄子算成了是‘理所应当’给父皇舍身之寺的‘施捐’,那可就不一样了。”
李徍也附和道:“没错,上回修筑寺观,楼家刚帮老六出了一大笔钱,这回正好名正言顺哭穷。再说父皇和朝中的事本就是各个士家大族承担最多,楼家那边肯定巴不得让我们全出了呢!”
李徽沉吟颔首,转头看向了一贯中立的长兄李徕,问道:“兄长觉得呢?”
若是平常,李徕自然是不会参与晋王府里的议事,但今天这事却实在不同,他只怕自己若是不来,万一人家背着他把金额分配好了,直接通知他康王府需要出多少,那才真是有苦说不出。
老四说得对,这种事本就是各个士家大族承担最多,动国库也好,率朝臣们凑钱也罢,都得是陆丞相——也就是陆家来起这个头,所以他必须得来。
此时,李徕亦一改往日和稀泥的作风,点点头,给了明确的答案:“你们所言极是。”
也就是赞同让安王先把庄子拿出来了。
李徽便道:“那,这事就由法明你去与五弟说?到时安王府就少出些钱吧。”
李彻还没答话,就忽听得一个声音平平道:“且慢。”
是陆玄。
众人纷纷又朝他望去。
“昭王殿下的意思,是安王献了庄子后,还要再出一笔钱?”他看着李徽,问得很平静。
李徽怔了下,才说道:“这德业庄本就是皇庄,虽是父皇当初赏赐给法真的,但毕竟是父皇的东西,现下法真再拿出来,也算得上是为父皇尽了孝。但一码归一码,既然这钱人人要出,他也不好例外。”
陆玄看了看他,须臾,垂眸淡淡一笑,然后复又看向对方,说道:“只怕楼家也正是希望殿下这样想、这样做。”
说罢,他转而朝陆方看去,又道:“二兄也不是头天与楼继卓打交道了,他们鼓动着圣上去普泰寺舍身,难道真只是为了看我们几家破些财么?他这一手,其实是个一箭双雕之法。”
“那普泰寺,不过是另一个‘无虚道人’而已。”他说,“楼氏是经过上次道画入陵被叫停之事后意识到了圣上好佛之心难以动摇,所以此意在长远,是为与道鉴争风。至于眼下,他们的目的则是安王,或者说,是安王与昭王两位殿下的情谊——”
陆立沉吟着接过了话:“你是说,楼家是拿准了献出德业庄乃势在必行之事,所以想借此分化昭王和安王两位殿下,说不定……还想从中插手,拉拢安王?”
安王现在有意向昭王府靠拢,此事昭王党几乎人人皆知,陆玄和陆立两人将这话一点破,很快所有人就都意识到了楼家这手的意图所在。
出钱是小,吃亏是大。
安王以前是被两边默契地联手打压,后来消沉了几年,好像对谁都无爱无恨,凡事也不知是不想还是不敢去掺和,总之没有站任何一边的队。而现在,估计是因为丹阳陶氏的缘故,安王大概是觉得自己和昭王府有了更紧密的关系,所以表示出了愿意辅佐昭王的意思,但若是在这个时候,他们又要求他吃个大亏,而楼家却肯给他甜头——
每个人都不由地想:若是换了我,也不是没有倒戈的可能。
“那法真就不必再出钱了。”李徽立刻改变了主意。
陆玄顿了顿,眉间微微一蹙,默然片刻,问道:“殿下决定了?”
他语气依然平静,听不出什么波澜。
李徽被他这么一问,不由下意识地忐忑起来,谨慎道:“先生还有什么建议么?”
李徍更是说道:“总不能让二兄再拿个庄子去补偿他吧?他本就该担些责任的!”
陆玄没有说话。
陆立察觉到有些不对,圆场道:“简之,你若还有什么考虑,尽可都说出来大家商量一下。”
“没有了。”陆玄平平回道。
厅堂中话音将落,典客郎忽有进门来报,说是安王殿下来了。
众人微讶。
陆玄也有些意外。
李衍是带着德业庄的一应书据来的。
他进门的时候看见陆玄也在,眸中诧色一闪而过,旋即复又归于幽深,径自与兄长们见过礼后,便将手里的盒子递了出去,微微笑着,说道:“先前回府去刚收拾妥帖就拿过来了,想必二兄用得上——父皇那里,劳兄长和各位费心了。”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主动来找李徽把德业庄献了出来。
李徽受了他这份好处,再加上李衍先前开口时也已经说了后事要靠其他人费心,自然于情于理也都不可能再提要安王府凑钱的事,于是当下感慨着称赞了两句他顾全大局的话,又说了些兄弟同心的暗示之言,便默契地轻轻翻过了这篇。
李徍倒是意有所指地问了句:“法真,要不兄长给你置换一处庄子?”
李衍笑笑,说道:“四兄客气了,本是父皇的东西,哪有讨价还价的道理。”
李徍唇角一勾,满意地笑着点了点头:“说得好。”
李徽心里也颇满意李衍的态度,于是又主动问询陆方道:“既然法真先把这庄子拿出来了,要不这次就干脆先别动国库?或许可以此庄为引,借老六和李德的身份,让楼家那边多担些。”
陆方沉吟着,微微颔首:“可以一试。”
陆玄和李衍都没有再说什么。
陆立身体不太好,之后又坐了半盏茶时间,他便起身告了辞,本是要嘱咐陆玄留在这里,但目光落在对方脸上时,他又改变主意唤了对方与自己同行。
兄弟两个一起出了昭王府的大门,陆立拢了拢身上的氅衣,转头对陆玄道:“要去哪里?我送你。”
这是要在路上谈话的意思。
陆玄道:“回小竹苑,有人在等我。”
陆立点点头,也没多问,两人心照不宣地前后脚登了车。
“你先前是不是有话没有说完?”车马起步后,陆立便开了口问道。
陆玄道:“忘了。”
陆立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日后是要继任宗主之位的,有些话应说便要尽说,你那看人顺利才肯说话的脾气是要改一改了。”
“我的确答应了你,”陆玄淡道,“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譬如你不能让一个吝啬的人变得慷慨,懦弱之人变得勇敢,有些话说得过了便是强人所难,没有意义。”
陆立揉了揉额角:“那依你所见,昭王的确是该置换一处庄子给安王了?简之,你待人也不是个个都这样公平吧?你平心而论,难道不是因安王娶了你心上人的妹子?”
陆玄目光微深地看着他,少顷,转开了视线,平声道:“给个庄子置给安王——这是笼络人心应有的慷慨,虽然这并非是我一开始的想法;至于让楼家休想少出钱之类的手段,我也不想多评价,我原本的想法是什么你也不必问,我这个人懒散惯了,实在是不习惯去手把手教人,昭王既然是你们选的,他也这么个岁数了,该定的早就定了型,我也不打算去改变他。”
“你……”陆立一口气没憋住,又呛出了连串咳嗽。
陆玄沉默地等着他顺完了气。
“你啊,”陆立叹道,“照你的说法,你这是打算得过且过,只要昭王没出什么大纰漏,你都懒得管了?”
陆玄反问:“不然呢?”
陆立默了默,说道:“我对缓之也说过了,安王府那边可以照应的他也会帮你照应着,安王这次虽吃了些亏,不过长远看对他也是好事,回头昭王和缓之都会从别处弥补他的。”
陆玄没有再说什么。
陆玄回到小竹苑时,陶云蔚正坐在书房里看书,打帘而入的瞬间,他乍然看见她坐在那里,饶是心里早有准备,仍是不由感到了几许恍惚。
反倒是陶云蔚察觉到他进门的动静,当即抬眸望了过来,笑道:“你回来了。”
陆玄站在原地未动,凝眸看着正在向自己走来的她,忽然,疾上前两步,伸手将她拥入了怀中。
陶云蔚蓦地一愣,几息后方才回过神来,轻声问道:“事情办得不顺利么?可是不好解决?”
陆玄闭着眼,缓了缓,说道:“嗯,不顺利,但是解决了。”
“你这样说我听不懂,”她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既然解决了,那你又沮丧什么?”
“不是沮丧,”他微笑了笑,说道,“是失望。”言罢,又退身半步,含笑看着她,“还有想到以后可以这样天天见到你,有你等着我,明白我,我也很高兴。”
他又叹了口气。
“哎,早知就不把婚期定那么远了。”他笑着看入她眼中,“一月成亲才好。”
陶云蔚窘然地松手轻推了他一把:“我才不会与你成婚这么急,奇怪得很。”
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陶家多上赶着。
“你先前还哄我呢,这会儿又嫌弃了。”陆玄笑笑,拉了她的手,说道,“冷漠无情的陶大姑娘,过来陪我坐坐。”
陶云蔚抿唇笑了笑,由着他牵了自己到书案台阶前,然后就着他随手垫在地上的茵褥,与他相邻着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