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肆更不怕了。
“陛下是圣君,圣君怎会做小人才会做的事?”
萧持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他别开眼,另起话头。
“朕的那个病,你何时医治?”
姜肆微怔,随即反应过来:“我还是先给陛下医治头疾,这两种病所用之药有药性相冲的地方,所以不能一起医治,或者……陛下觉得哪种更急?”
看着对面莹润双眸,望过来的眼神干净纯透,却似含情。
他端着脸色,手指轻蜷。
半晌后,他道:“听你的。”
姜肆喜欢这种病人给予她的信任,展颜欢笑:“那还是先治头疾。”
姜肆说着,背起药箱,外头日落西山,橘黄的光透过门窗照到屋子里,暖洋洋的,她附身告退,赶在落锁前成功出了宫。
本以为又是风平浪静的一天,谁知道夜半时分,有人重重敲响了姜肆新宅邸的大门。
姜肆披着衣服起身,闻杏打着哈欠去看情况,刚闪开一条缝,门就被人从外面撞开,那道人影没稳住身影,推着闻杏往前冲出好几步。
姜肆正好打开房门,举着灯一看,竟然是千流。
千流把惊魂未定的闻杏扶稳了,快步走来,从未见过的焦急之色在他脸上浮现,他快速道:“姜医女!你得速速跟我走一趟,主子受伤了!”
第四十章
长夜寂冷,马车沿街行驶,滚滚车轮在安静的街道上发出烦杂的声响,惊起一阵阵犬吠。
姜肆挑开车帘,担忧地望了一眼远处赤红的火光,墨蓝的天际晕染开霞色,浓烟如绽开的春笋冲入云霄,又在头顶消散。
那处正是皇城的方向。
千流驾着马车,没了平日里的游刃有余,动作稍显急乱,马车不停驶向皇城,距离火光也越来越近。
姜肆不知道宫里发生何事,千流来了就将她带上马车,连说句解释的机会都没有,见他失了方寸,她也不禁着急起来,顶着呼啸的风大声问他:“火势这么大,陛下已经安全了吗?”
今日夜里有风,天干物燥,宫里走水,不容易灭火,若是没避到正确的地方,火势成连片之势,处境会很危险。
千流没回头,大喊道:“姜娘子放心,走水的不是正宁宫,这火烧不到主子那里去。”
姜肆一怔,神情困顿,既然起火的地方不是正宁宫,那陛下会受什么伤呢?
还没来得及问出心中疑问,千流忽然扬起长鞭加快了速度:“姜娘子,你进去,别摔着!”
说完一股冲力袭来,险些让她摔倒,姜肆赶紧扶着车壁进了车厢里。
快到宫门前时,千流速度不降,掏出怀中的令牌举给值守的人看,那人等候多时,赶紧挥着手让人将宫门打开,马车飞驰入内,直奔正宁宫。
一路颠簸终于到了地方,姜肆背着药箱跳下马车,扑面便是一阵血腥气,千流在前头带路,姜肆感觉到风中肃杀,心也跟着提起来。
一紧张便没注意脚下,姜肆跨进门槛,冷不防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向前踉跄时低下头去看,就见一个双目圆睁的人死死地瞪着她,身下还淌着血。
姜肆赶紧稳住身形,举目一望,发现大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身着军甲的尸体,幔帐飘浮,也被刀剑砍得零落,一片狼藉。
明显是有人打斗过。
这里可是正宁宫,什么贼人敢闯进皇帝的宫殿杀伤掠抢?
姜肆方才被尸体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现在已经静下心来,死人她没什么怕的,拎着药箱绕过那些还未来得及清理的尸体往里走,刚行到光亮处,突然听到一声低沉的喝止。
“滚出去。”
姜肆正好踩到了碎裂的茶杯,停下脚步,里面千流跪地,大汗淋漓道:“属下已经把姜医女请过来了,主子,让她进来给您看看吧。”
姜肆听着,才知那句“滚出去”不是对她说的。
里面紧接着发出更为低沉的声音:“谁让你自作主张的?”
千流心头一凛,更加压低了头颅,也不知这次自己赌得对不对,如能平安度过这次风波,青羽卫还能少流一些血,他心头祈祷着,主子可千万不能发作……
上头忽然传来声音。
“出去。”
空气中的气压低得可怕,每一根神经都处于紧绷之中,千流听到他不辨喜怒的命令,顿了一顿,而后硬着头皮起身,打算先行退下。
正当他退后数步快要转身时,萧持的声音再次传来。
“让她进来。”
千流面色一喜,痛快应了声,赶紧转身走了出去,刚行出内殿,就跟姜肆打了个照面,姜肆往里看了一眼,两人的对话她都听到了,陛下现在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千流没功夫说太多,只能低声嘱咐她:“姜医女切莫惹陛下气恼。”
还要再说什么,里面传来萧持的声音。
“进来。”
竟是开始催她了。
姜肆低下头绕过千流走了进去,入眼是亮堂堂的灯火,她跪地行礼,视线里没见到可怕的尸体,可见那些贼人并未冲进内殿,她松了一口气,听到他说:“平身。”
姜肆总觉得周遭的气流都凝固了,呼吸也不禁慢了下来,不敢作出太大的声响,她站起身,这才缓缓上移视线,目光触及到明黄色的衣角,她看到衣角的边缘处有几簇绽开的鲜红,姜肆一惊,急忙抬起头,这才发现陛下肩臂处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正有血不停地流出,而他竟然还像个没事人一样静静坐着,连眉头都不眨一下!
姜肆赶紧提着药箱过去,她拿起一把剪刀将陛下的袖子剪开,迅速为他止血。
“陛下为何不喊太医过来?我从宫外赶到宫内哪有太医速度快,这要是失血过多怎么办?”
姜肆看他对自己的伤情无动于衷,心头微微不满,一边给他缠上绷带一边问,语气过于激烈了,她说完又有些惶恐。
萧持踏着脚踏,那只没受伤的胳膊搭在腿上,一直没回过头看一眼,姜肆不知他是出神了没听到她的话还是根本就不想搭理她,自觉地闭上了嘴,并且使劲勒紧了手中的绷带。
萧持的身子随着她的力道颤动一下,终于转过头来,姜肆抬头对他笑了笑:“可能会有些疼,忍一忍。”
萧持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这样的痛都不能让他皱半分眉头,他忽然问她:“比你取簪那日还疼吗?”
姜肆正给他清理伤口,闻声一顿,不想回想起不好的回忆,她有些刻意逃避:“我又不是陛下,怎会知道。”
萧持却偏要旧事重提:“朕把唯一一颗救命的良药给你了,今后若是遇到生命危险,便少了一道救命符。”
姜肆后来听阿回说过这件事,也知道自己欠他颇多。
“那陛下是想……”让她把药吐出来,要回去?
还是想让她报答?
“如果朕借此要挟你进宫,你会如何?”
姜肆一颗心很快提起来,她正给他上着创药,一不小心手抖了,都洒在创面上,寂静中听到一口倒吸凉气的声音。
原来他也知道疼。
萧持隐隐皱着眉头,偏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公报私仇?”
姜肆有些委屈:“陛下莫要恫吓民女,我也不会跟陛下一样时时刻刻都保持冷静……”
她说完,赶紧给他吹了吹,然后抬头:“这样好些吗?”
萧持的脸色有一瞬的错愕,她的眸光温润朦胧,偏偏是下意识的举动如刀锋一样在心上划开了血淋淋的伤口,疼痛又带了些快意。
他轻笑出声:“你将朕当作孩子了?”
姜肆动作轻柔了许多,像是当他如稀世珍宝,每一寸触碰都小心翼翼,她轻道:“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只要管用就行,陛下还疼吗?”
萧持想要摇头,却说:“有一些。”
姜肆眼中浮现笑意,低下头又轻轻吹了两口,湿热的呼吸落到身上化为一抹清凉,的确减缓了他的痛感,她呼呼两下,极其认真,让他又想起清水县的破屋内,她给阿回喂粥时的场景。
姜肆没有在意他灼灼视线,心中在想的都是怎么化解陛下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
“其实……”姜肆低垂着眼眸,给他包扎伤口,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在努力地措辞,“其实陛下想要瞒天过海,也不止那一种方式,总有比民女身份更合适的人,既能帮陛下保守秘密,又不会让谏臣口诛笔伐,民女想了很多天,也还是觉得这个办法不可行。”
“为什么不可行?”
姜肆包扎好了,蹲着身子抬头看他:“陛下得的又不是不治之症,民女有信心能将陛下医治好,陛下没必要为了这个病就去纳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妃子,还要承受朝堂非议,或许史书上都要留下骂名,这样得不偿失啊!”
“谁说朕不喜欢?”
一句轻飘飘的反问,让姜肆愣在那里。
她微微瞪大了眼睛,耳边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她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可那人认真的目光、郑重地神色都在一一向她证明,她并没有听错。
姜肆豁地站起身,退后一步。
萧持也随她移动着目光。
“朕无惧在史书上留下骂名,功过垂成自有后人评说。”
姜肆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如果他像之前那样威逼利诱,她还可以严词拒绝,可一像这般坦坦荡荡,她反而不知该如何应对了,就好像面对认真,同样要以真心相待,又怕说得太决绝,招致他的伤心。
正一筹莫展时,姜肆忽然听到由远及近的喧闹声,萧持原本温柔的面色骤然一变,眸色冷了三分。
闯进宫殿的是秦太后。
几个宫人在后面都拉不住她,面对一地的尸体,她也视若无睹,横冲直撞就闯了进来,带着满腔怒火,只是跟上次不同的是,秦太后没有上次那般体面,身上脸上都有烟灰,形容狼狈。
姜肆看她来势汹汹,下意识站到陛下身前,秦归玉是来兴师问罪的,无关之人都不在她理会范畴之内,直接伸手将她推开:“滚开!”
姜肆也没想到太后上来就会动手,被推得踉跄一步,险些摔倒。
一直没有动作的萧持忽然起身,将她身子拽了回来,用的是受伤的那只手。
紧接着是秦归玉的高声质问:“你就这么容不下抉儿?连宫城放火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你要想杀了他何必这么麻烦,把我们母子两个双双处死岂不是更简单?做出这种卑鄙无耻的事,以为能瞒得住天下人,可你瞒不住我!”
千流就跟在秦归玉后面,不是她不想拦,而是太后身份尊贵,又是女人,他不好出手阻拦。
萧持听完秦归玉的话,看了一眼千流:“齐王如何?”
“回陛下,齐王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火也已经灭了。”
萧持看向秦归玉,面色冷淡,秦归玉瞬间就升起了火:“这次是他运气好,却也抵不住你次次陷害!”
“母后如何知道是朕要害他。”
“宫里好好的突然走水,在你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如何都跟你逃脱不了关系!”秦归玉眼中的愤怒已经转变为浓烈的恨意,姜肆在一旁看着,竟然有些替陛下心寒。
从进来开始,一室狼藉,满地尸体,陛下手臂上清晰可见的伤,没一处不昭示着这里才发生过多么激烈的打斗,可他的母亲,却没有问过他一句话。
皇宫之中,一处失火,一处乱斗,手心手背都是肉,为什么她这么在意另一个儿子,对陛下就这么不信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