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夫人闻言先笑,说了声那是自然,“……你也在,你爹爹也在,今年终于能过个团圆年。”
她站起身,将儿子的外衫取来,披在他的身上,继续同他说着,“我同你爹爹成婚十八载,一起过年的日子屈指可数。他能回来,娘亲自然高兴。”
白夫人回忆着往事,有些时刻甜蜜热切,却不能同孩子道也。
“这么多年,娘亲心里可有怨怼?”顾景星将衣衫穿戴好,起身坐在窗下书案边,安静地看向母亲。“您别说场面话,我见过您和祖母哭着拜菩萨。”
“你娘我呀,从来就不是个爱说场面话的人。”窗外一缕晚风吹上了白清梧的鬓边,她抚了抚发丝,语声温慈,“我当时千里迢迢从渝州城嫁过来,新婚当晚,家里就出了事,你爹喜服都没脱便赶去了北境,当时你祖母昏了过去,家里乱成一团,哪里还顾得上怨怼?”
“只是后来时日长了,我有了身子时,他不在身边儿,我生你们哥仨儿时他也不在身边儿,家里无论大事小事样样都要娘来操持,能没有怨怼么?”
说者无心,听者却一瞬低了眉,白清梧说到这儿,笑了笑,“这么些年,你爹爹一打仗,我和你祖母就在家里烧香拜佛,没有一日心是安稳的。好在娘也习惯了,若是你爹爹常在家中,指不定还有别的烦恼呢。”
她叹了一息,站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肩,“好了,说这些做什么,厅里摆了桌,快去用饭。”
顾景星说是,却在娘亲出门的那一刻,又低低换了一声母亲。
白清梧停住了脚步,回身去看儿子,但见窗外竹影婆娑,窗下灯色轻温,顾景星就坐在那儿,手边一盆山茶花,眸色寂黯。
应母亲的,哪里瞧不出来自己孩儿的异样,她几步走过去,弯下身子看他。
“好孩子,这是怎么了?”
顾景星看着母亲因关切而蹙紧的眉头,良久摇了摇头,只轻言了一声无事。
白清梧虽知一定有异,却也知道儿子是个万事万物藏于心的性子,倘或一直逼问,反而更问不出答案。
她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只叮嘱他一时去用饭,这才出了门。
看见溪行正候在门边上,白清梧将他唤至一边,仔细问询了几句。
“……今日世子爷从宫里出来,脸色就不好,奴婢猜测许是同明日要去戍守北城,不能去宫里当值的原因。”
白清梧哦了一声,虽知这小厮也不一定说的准,倒底也放下一颗心:只要儿子还在帝京城城,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时间回溯至中秋夜,元善在仁寿宫里吃了酒出来,先是往凤姿宫里简单拾掇了一些随身物事,这便要出宫去。
乘月也陪着她,因公主心里装着事,待元善又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少师那里我会代你向他告假,你这次回去多待几日,也不必急着回来。”
元善嗯了一声,挽了公主的手慢慢向外走,“……少师就在南书房,我去同他亲自告假好不好?”
眼下的乘月对元善是无有不应,这便捣蒜似的点头:“那有什么不好的,他是咱们的授业恩师,不去上学了,自然要同他亲自去说,也显得诚心是不是。”
元善既得了公主的允准,这一时便由宫娥陪着往南书房走了一趟。
今日少师在宫中备课,因得了太后娘娘赐下的酒与菜,这便在南书房待至很晚,这一时正收拾行囊,忽听门外有清软的声音在唤他。
他听出来是苏元善,这便应了一声,走了出去。
她是四位学生里最为苦学的一个,每每回课总要令他惊喜,此时见她站在月色下,清丽婉约有如谪仙子。
“如何这一时来了?”少师问的温和,又见她身后有侍女捧了行囊,便带着她的脚步,往前走,“为师也要出宫,同行。”
元善心里砰砰乱跳,落了少师半个肩膀,嗯了一声,“今儿是中秋夜,公主准学生回家团圆,故而来向您告假的。”
少师应了一声好,说起了玩笑话,“即便不告假,明日公主多半也不会让你来上学。”
元善吐了吐舌头,仰头去看少师,月色洒在他的侧脸,为他的清雅又添了几分温润。
“公主是喜欢读书的,也喜欢跟您学习,只是卯时三刻就要起身,有些过于早了。若是您能改个时辰……”
“卯时嫌早,未时又要犯困,学海无涯苦作舟,还是要刻苦些才行。”少师很温柔,他教授四位学生有几年了,虽有无奈,温情时刻也不少,故而只温柔同她说些道理。
元善点了点头,大着胆子问道:“听闻您住在藕花胡同,同学生的家离的不远。”
少师说是,夜风吹动,桂花的香味静悄悄地飘来,他举手接住了一粒桂花,轻闻了闻,几分惬意。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往人间来一趟,只闻一闻这桂香,也便值了。”
原来少师喜欢桂花啊。
元善在这一瞬也爱上了桂花,伸出手来也接了几粒桂花,轻轻藏在了手里。
“……您既然爱闻桂花香,那一准爱吃桂花糕。明儿我给您送桂花糕吃好不好?”
小女儿鼓起勇气说出这话,少师微怔了怔,旋即笑着说不必了,“我不爱吃甜。”
他微转过眼看她,小女儿的眼中藏了显著的失落,他微笑向她发出邀约,“或许你回宫那一日可带给为师尝尝。”
元善一下子就高兴起来,说话间二人已至北定门前,少师的青色马车正在外等候,元善一心只在少师的身上,不曾注意自家的马车,只仰头看着少师。
“您的头上……”她踮起了脚,就着疏疏的月光去看少师的头顶,拿手指指了指,“有好几枚桂花粒……”
少师闻言,微微垂下头,正欲抬手去拂,元善却已拿纤指拈下这几枚桂花粒,认真地放在自己的手帕里。
“我带回家给您做桂花糕。”
她拈花而笑的样子实在可爱,少师笑着拱手道了别,转身上了马车。
元善托着帕子,在原地站着好一会儿,一直看着少师的马车行远了,这次转身,去寻找镇北侯府的马车。
那巍峨的宫门下,月光洒不到的地方,镇北侯府的马车正安静地候着,元善正要过去,却见那马车旁的巨大石刻旁,有一身型颀长的劲瘦男子正抱剑而站,他的面容晒了一半的月光,眼神冷漠疲倦,像是有十二万分的不耐烦。
他怎么来这里了?
元善的心一跳,看了看手里的帕子,没来由地觉出了几分心虚,像是被抓包了一般。
她觉得不对劲,挺起了肩背,镇定自若地向他走过去。
“怎么是你?”
她很好奇,瞧了瞧驾车的是家里惯用的车把手苏泗,马车边上候着的是娘亲身边的婆子,这便放下心来,又问,“是娘亲不放心我?”
林渊冲放下抱剑的手,只哦了一声,转身立在了马车边。
“不是。”
元善蹙起了眉头,上了车之后,又多问了一句,“那你做什么要来接我?”
林渊冲不回话,只翻身上马,那双疲倦冷漠的眼睛似乎没什么温度,匆匆看她一眼,立时便纵马离开了她的视线。
作者有话说:
林渊冲:非要我说出来?是我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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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风雪千山
回程的气氛很微妙。
元善坐在窗边, 悄悄掀开一角窗帘往外看,林渊冲骑在马上,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马车旁, 月光如练,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几分凉薄。
也许是察觉了车窗里审视的目光, 林渊冲蹙了眉, 口中轻喝一声,马儿应声而奔起来,一瞬就离开了元善的视线。
他疾驰而去的背影透露着不耐烦, 元善不悦地放下窗帘, 向着身边的郑婆子小声抱怨。
“……既然不耐烦, 偏要出来接我做什么?”她觉得很奇怪, 不免详问起来, “我叫人往家里递话的时候, 戌时才过一刻, 即便二刻才送到府上, 娘亲也不至于睡着, 如何能派他来?家里的护院呢?”
郑婆子笑道:“并不是夫人派来的。夫人原是指派奴婢同护院一道来的, 到了门前正要走,这林将军从门里正好骑马出来, 道了一声同往, 就一起过来了。”
原来不是娘亲指他来的啊, 元善觉得很奇怪, 又问郑婆子, “……他不是替爹爹报信儿的么?怎么还不回漠北去?”
林渊冲这几日宿在客院, 深居简出, 元善虽然有好些有关于父亲的事想详问他,但一想到他那双拒人千里的眼睛,便打消了和他交谈的念头,故而同他并没有再见,今日他突然来接她,倒让元善对他的好奇又加深了。
“说他家就在帝京左近,原就是回来视亲疾,侯爷便让他带了口信。许是有些事交待完全了,就回家了。”郑婆子想着回话,“夫人说,瞧着这林将军像是有话似的,便多挽留了他几日。”
元善哦了一声,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不安定。
“……他看我时,总是透着不耐烦,像是觉得我是个很大的麻烦。真是讨厌。”
她抱了大迎枕窝在软榻里,到底还是几分不称意,“家里多了个人,好不习惯,希望他快些走,别总叫人心里不舒坦。”
郑婆子是夫人身边儿跟了许多年的老人,同姑娘很是知心,笑着轻问了一句,“方才那一位儒雅的先生,可就是姑娘常提起的少师大人?奴婢瞧着他的形容气度,当真是风度翩翩。”
“是了,正是傅少师,他今儿在宫里吃酒,出来的晚了,正好与我同路。”提到少师,元善的心情方才放了晴,略带了些许羞涩说道,“明儿若是蒸桂花糕,我要去学一学,到时候亲手摘了桂花,再做了带进宫里,请公主、翁主们,还有少师尝一尝。”
主仆二人说着话儿,便到了镇北侯府,恰逢天使进门宣读封乡君的圣旨,闹的一整个镇北侯府都沸腾起来,穆夫人并元善的两个幼妹都喜不自禁,同元善一道儿,娘几个又好好地吃了一回酒。
同娘亲、妹妹在一处吃酒,喝的不过是清淡的梅子酒,只是元善心里高兴,多饮了几杯,走上通往卧房的木质回廊时,脚下不免软绵了几分,正微醺着走,却闻见一股子清幽的桂花香。
她的院中并不曾种桂,这桂子香来的蹊跷,走到卧房门前时,侍婢正欲推门,元善却在恍惚间瞧见那青窗上,吊了一串浅金色的物事,像是手串似的。
元善走过去定睛看,竟是一串儿桂花做的手串,那花粒还鲜着,像是将将才摘取下来,又新制成了手串。
元善将手串放在手心,浅思了一刻,下意识往门外看去,似有清影一闪而过。
她醒了醒神,不知为何,就觉得那人是林渊冲。
“林将军,我知道是你。”都说酒壮人胆,元善吃了几杯酒,这便大着胆子向院外追出去,果见前方有人在月下顿住了脚步,却不回身。
她扬起了手里的桂花手串,“你是来祝贺我封诰的吗?多谢你。”
月下那人只静听着,待她说完却提脚欲走,元善却觉得话未曾说尽兴,向前小跑了几步,走到他身边,仰头看他。
“你真的很别扭。笑话我孱弱,嫌弃我麻烦,看我的眼神一万个不耐烦,既然如此烦我,为何又要接我回家,还要送我桂花做的手串儿?”
吃了酒的女孩子总要比平日里要大胆几分,元善一口气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倒是心里舒坦了几分,那林渊冲手里抱着剑,原是不看她的,听她炮筒子似的霹雳啪里的说完了,冷笑了一声。
“苏姑娘想左了。我对你,毫无想法。”
“谁问你有没有想法了?”元善毫不客气地反问回去,“我只问你,这手串是不是你摘的花儿,你亲手制的?”
林渊冲转过了眼看她,眼神依旧冷漠疲倦,口中却爽快承认。
“有了封诰,那些麻烦的亲戚便会忌惮几分,倘或侯爷在,也会高兴。”他转过眼睛,“末将不过是以自己的方式,替侯爷祝贺姑娘。”
他说话的时候眼眉不起波澜,元善却比平日里更敏感些,听着那一句侯爷不在,忽觉出些许不安的预感来。
“……你不是说我爹爹在漠北一向都好,过些时日回来了,自是能亲自恭贺我。”
她压下心里的扑通惧意,咽了咽口水,仰头问他:“林将军,我爹爹在漠北究竟怎么了?”
眼前人的额心显而易见的一跳,他转过眼去,又是那副不耐烦的样子,在元善看来,像是随时都要逃开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