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不禁心情愉悦。
她回到自己的住处,想着白日里发生的事,想着讲堂外墙上的话,想着那个温醇俊美少年对自己所说的话,想着他说及女子应当发出自己的声音和力量时,眼睛里绽放的光彩。
她的眼底,也慢慢绽开了光彩。
她忽然铺纸磨墨,下笔如飞,很快写好了两幅纸笺。
一封是信,写给方怀安,和他说自己承了他的情,深感歉疚,欠他的钱若干,请宽限些时日,日后一定加倍奉还。
一封是文章,从今日书院见闻写起,借着铁慈那一番话,说了一番内心所想和未来展望,洋洋洒洒,千字雄文,一气呵成。
写好了各自封起,请托了这书院的女性杂役,分别给男院方怀安和专门收取申请文章的院长书记室送去。
两封书笺及时送到了该去的地方,方怀安作为策鹿书院的重点学生,单独住在男院甲舍的一间静室,他的一身黑衣的小厮,给他送去了信。方怀安愕然拆开,不明白简师妹何以忽然半夜寄了封信来。
等他看完,不禁更加愕然,拍案而起,道:“黎师何必!”
黎师便是他和简奚共同的师长,也是私下劝简奚既然承了方怀安的情便自动退出竞争的那位老师。
方怀安话说了一半止住,不愿背后非议老师,拿了信匆匆要走,他的小厮却拦住门,声音嘶哑地道:“公子,夜深了。”
方怀安这才想到,这时辰去女院找人实在不大妥当。当即又回头,一边匆匆写信一边道:“不过些许银钱,何以竟要人以前途相让?如此我成了什么人?此事万万不可!”下笔一挥而就,递给小厮,“劳烦你一趟,帮我立即送过去,论文大比明日开始,她现在去递交申请还来得及。”
小厮点头,他一直垂着头,脸深深藏在暗影中。
他转身,这人走起路来也有点瘸,方怀安看着他的背影,有点歉然地道,“救你不过是举手之劳,其实不需要你卖身为奴的……”
小厮没有回头,声音嘶哑地道:“公子言重。在下身无长物,能报答公子的,也就只有这残躯了。”
这对话已经重复很多次,方怀安叹了口气,想到简奚的事,心里茫然地想,施恩于人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只得挥手让他去了。
小厮拿着信走出了院子。
并没有往女院的方向去。
路上经过一处池塘,四面无人。
他将信随手撕成碎片,抛进了池塘中。
小厮看着碎片打着旋儿慢慢沉落,池塘里的傻锦鲤以为来了食,争先恐后冒头,张嘴来抢。
似乎看得好笑,小厮嗤地一声。
清平如镜的水面倒映他的面容。
一张斑驳崎岖,仿佛被火燎过被毒噬过被刀挖过的,残缺的脸。
……
女院外,慕容翊剥开蜡丸,里面就是一张空白纸,纸质精美,包着一颗酥糖。
酥糖极酥,他稍稍一用力,就碎了。
像是个无聊的玩笑。
慕容翊想着方才那少女微红的脸,和她那漏洞百出的托词。
现在的书院人来人往,几乎没有偏僻的地方,什么样的白痴刺客会在书院外面公然商量杀人的事?还正巧给路过的人听见了?
听见了,发现了,不杀人灭口还能允许人来报信?
报这种要命的信,在路边随便找个人?
明摆着是这个小丫头,扯了个天大的谎,只为了接近他罢了。
大抵以为这样特立独行能给他留下印象?
现在的姑娘啊,真会玩花样。
他心中微微涌起一阵厌弃,这少女的行径让他忍不住会想起游卫瑄。
铁慈对这姑娘另眼相待,她却想着挖铁慈的墙角。
天底下的女人,除了铁慈,都是一般货色。
慕容翊一哂,手一翻,酥糖粉末和白纸都飘入了池塘中。
……
暗室里有人对坐饮茶,白瓷杯盏触碰间泠泠作响。
雪白的手指一个漂亮的凤点头,清冽的茶水如流泉入玉池。
“这样真的行吗?”
问话的人声音温醇,语气平和里带着几分好奇。
谷鐴</span> “怎么不行?”回答的人更加平静,拢起宽袖,给对面问话的人分茶。
“可我觉得这计划好生幼稚简单。”
“有时候,越简单的谋划,越容易成功。计划越复杂,漏洞可能越多。”
“这计划漏洞也很多,根本经不起推敲。”
“不需要推敲。”分茶的人平静地道,“再聪明的人,也抵不过心病。你知道现在那两位的心病是什么?”
“是政局?是大乾和辽东?是彼此的身份?”
“那是更远一些的事。但目前,他们的心病,乃至梗在他们心底的结,是燕南,是游卫瑄。”
“愿闻其详。”
“游卫瑄的所作所为,会让铁慈和慕容翊,从此都分外忌讳厌恶恩将仇报,爱挖墙角的人,不管什么人,只要给这两人留下这样的印象,从此就完了。”
“我明白了。简奚送了这封信,从此就失去了皇太女的看重。就算皇太女不介意,慕容翊也绝不会允许再有和游卫瑄近似的人接近皇太女,可是你们为什么觉得简奚是我们的最大对手?这姑娘不是连论文都不会参加吗?”
“我们原先也并不确定她会不会是咱们的对手,但是先前皇太女的那番话让我们发现了一种可能。那就是在同等条件下,很可能优秀的女子会比我们更有机会走到太女身边。”
“因为太女更想书院能出一批优秀能干的女子,将来方便辅助她?”
“不止。她不仅要自己以女帝之身坐稳这江山,还想这天下之治,女子能分一半。”另一人接道。
室内有人在暗处冷笑一声。
“而且她……”说话的人忽然停住,“……所以不管她有没有可能,都得把这个人选先处理了。顺便也给太女埋一根钉子。”喝茶的人轻声一笑,“不然,怎么有我们的机会,怎么能继续之后的那件大事呢?”
有人道:“方怀安那里呢?他方才险些搅了局。”
“放心。有我们的人在,他搅不了。”
屋内的人举起茶杯,茶水清冽,微生涟漪,倒映眼眸深邃而颜色如霜。
“以茶代酒,敬那一根根扎落的钉子。”
“敬拨乱反正大可期许的未来。”
……
第二天早晨,在小楼二楼的平台上吃早饭时,铁慈依旧没有等到慕容翊提起昨晚的事。
但她也不是把事情藏在心里自己瞎琢磨的性子。师父当年和她讲晚间故事时,总爱说她们那儿的狗血小言作者就爱制造男女误会,而情侣误会的百分之九十都是因为你不说我不说不管我怎么被虐我都不说没有任何原因我就是不说我闭紧了我的嘴巴哪怕家破人亡断胳膊断腿我也不说像个合格的斯德哥尔摩。师父说她每次看那种小说的时候都怒发冲冠五内俱焚只想冲进书中对女主人公大喊一声你有病顺便寄刀片给为虐而虐的后妈。并再三严肃告诫铁慈,以后如果谈恋爱,千万别闷着葫芦摇,有疑问就问,问不出来就揍他丫的,宁可分手三万次,绝不憋死自己一句。
小小铁慈的睡前故事就是这些,比什么弟子规烈女传提神醒脑,且印象深刻。
所以她问:“昨晚看见有人拦你,送了什么东西给你?是吃的吗?不许藏独食。”
慕容翊怔了怔,坦然道:“是颗糖,不过就一颗,给我捏碎了就扔了。”
这话倒像顺着她的话来回答的。
慕容翊又问:“怎么,想吃零食了?我给你下山买去,要么你点,我给你做。叫容溥来打下手。”
铁慈推开慕容翊,不理会他不怀好意的建议,又道:“看她拦着你说了一大堆话,说了什么?表白?”
她其实也并不爱寻根究底,但忽然想起师父当年和她科普,吃醋叫情调,不吃醋的情侣走不远。
慕容翊笑着给她添粥,没有立即回答。
简奚的那些话既然破绽百出,显然不可能是真的,那么还是不要告诉铁慈好了,她就是个爱操心的性子,难得来书院放松,何必再拉她陷入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中。
他道:“对,诉衷情来了。说了些不知所谓的话。你以后莫要太好心肠,不是什么人都配你对她好。”
丹霜忍不住道:“又一个游卫瑄!”
赤雪猛地拉了拉她的衣襟,丹霜自知失言,眼看对坐的两人都沉默下来,十分懊悔,悄悄退了出去。
她走了出去,正好遇上容溥的小厮前来,来问铁慈起了没有,并替容溥传话给殿下,说论文大比就要开始了。
小厮十分机灵,看丹霜神色不豫,以为书院招待不周,连忙询问。丹霜又是个藏不住话的,几次殷勤相询之后,便淡淡道:“也没什么,就是心思重的人哪里都有,只希望院长管束好闲杂人等,莫要让人舞到殿
小厮听了,回去便转告容溥,容溥自然晓得丹霜不会无的放矢,便命人去打听。
现在书院都在容溥掌控之下,不多久,容溥就晓得了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以他的聪慧,自然明白这事撞到了什么忌讳,不禁皱了皱眉。
……
小楼里,铁慈没说话。
倒不是因为她这话刺激,只是隐约觉得慕容翊没说真话,在一起久了,很多事似乎心灵相通,直觉会非常灵敏。
但话到这里,便不能问了。
她笑了笑,给慕容翊夹了一筷小菜。慕容翊自觉言语行事都极其坦荡,也没有多想,十分快乐地和她礼尚往来。吃完饭亲自给她用热水净了手脸,问她:“看热闹去不?”
今日论文之比已经开始,地点就在讲文堂,偌大的厅堂中央三级阶梯,设一平台,供人吟诗作对,辩论清谈。两侧是来自三个书院和民间的院长、硕儒、名师作为评委。
底下设简易坐席,从厅中一直铺设到厅外,厅堂四面轩窗都已经打开,地方十分旷朗。
铁慈早已拒绝了容溥聘请自己作为评委的建议,她对自己的斤两清楚得很,儒家经义并不擅长,书院上学的时候就是短板。哪里配坐在上面人模狗样地评断别人的未来。
她就混在人群里,看看热闹,看看一些在台上看不见的细节就行,文采学识这些,自然由专业的人去擢选。
论文共有三日,不分书院,先递交文章作为申请初选,初选过关后统一进入名单,论文大比开始之后,抽签决定顺序,第一轮师长问答,提问内容涉及经义、策问、实务、算术、格物、经济、明法等诸项目,选出前百名。第二轮临场赋诗作文,选出前三十。第三轮这三十人抽签决定对手,自己出题考校对方,以难倒对方者为胜。
最后这十五人比武场比武,对文人这方面要求不会太高,主要是比骑术射艺,也是君子六艺必备才能。会分出高下排序。取前十名。
她一笑起身,道:“走吧。”
……
第441章 难道是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