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好部署,他嫌宣镇军队出兵太慢,今早硬是单独率卫队向镇虏卫进发,午后来到五梁殿山附近,正好遇上日食。
《礼记·昏义》曰:男教不修,阳事不得,谪见於天,日为之蚀。
天子不仁,朝堂生乱就会激怒上天引发日食。
被迫跟随朱昀曦出征的官员自以为得计,赶忙劝谏:“日食大不吉利,定是上苍的警示,臣等以为此战不祥,请尽早下令收兵。”
朱昀曦以前也很相信星象,后来跟柳竹秋谈论此事,听她说了不少星象学的荒谬例子。
“《四朝天文志》记载,北宋元祐八年、绍圣元年、元符元年和二年,天空都出现了预示天子任用贤臣,朝政清明的流星。可事实上元祐八年高太后薨逝,政局便出现动荡,苏子瞻等贤臣遭到流放,章悖这个大奸相掌权,举荐了蔡京、蔡卞等奸臣辅政,北宋从此走向衰亡。可见所谓天象都是那些星官术士们穿凿附会的说法,偶有巧合,便被他们拿出来糊弄人。其实凡事皆在人为,哪里是天象能左右的。”
他听了首先追算旧账,质问:“你我在皇城下初遇时,你曾煞有介事说什么客星冲犯心前星,所以你才会拦截我的车驾,照此说来当时是在信口胡诌?”
那滑头的女人猝不及防,难得地吃了瘪,连忙钻进他怀里撒娇。
“人家那会儿也是逼不得已嘛,不然早被您下旨拖下去挨板子,暴露真身一命呜呼了,现在怎么能随时过来帮您暖被呢。”
他心境早已改变,不想跟她计较,当场用其他方式找补。
自那以后他就不再迷信天象了。
“历代史书记载了上千条日食,所对应的年份也有太平无事,国家繁盛的,这只是自然的天象,生硬附会即是危言耸听,大战在即谁再敢祸乱军心,孤王定斩不赦!”
他唬住庸懦碍事者,下令摸黑行军,再往前一里来到五梁殿的山脚。太阳重新露头,能清晰观察周围地貌了。
这里山势平缓,缘坡而上全是老树密林,远看像一个个草垛逐层堆叠,延伸至彤云深处。劲风呼啸,干枯的森林沙沙作响,仿佛一只巨大的蚕正在啃食桑叶,听着有些瘆人。
这噪音掩盖了一些真正危险的声音,导致无数箭矢飞到近处才惊醒人们的听觉,顷刻间多人中箭。
朱昀曦身边一名卫兵被射中头部,箭头穿过左额自右耳孔钻出,血腥一幕端端装进他的眼眶。
“有埋伏!”
斥候高声嘶吼,尾音淹没在惨叫中。
朱昀曦敏捷地举起盾牌护住头胸,顺着箭雨的来势看清偷袭者躲在前方和左侧较为陡峭的山壁上,立即下令往右侧的缓坡上撤退。
部队躲入树林,山下喊杀声起,来不及跟上的人已与山脚涌来的刺客交战。卫兵来报:“山下来了很多敌人,人数至少是我们的两倍!”
人们问:“是鞑靼人吗?”
卫兵恐悚:“不,是汉军,打扮和我们一样,只是头上缠了红巾。”
该消息引发一片惊呼:“白莲教!”
白莲教曾是红巾军的分支,作战时头裹红巾做为标致,这个传统保留至今,所以听到“缠红巾”这一特征,人们通常立刻联想到这群本朝最顽固的反贼。
朱昀曦心中持疑,朝廷刚剿灭北直隶和山西境内的寇乱,各处民心思安,百废待兴,白莲教哪来的基础组建数千人的队伍?
但有一点可以断定,不论敌人来自哪个势力都为取他性命,这下免不了要经受劫难考验了。
作者有话说:
①费长房,汝南(今河南省平舆县射桥镇古城村)人。曾为市掾。传说从壶公入山学仙,未成辞归。能医重病,鞭笞百鬼,驱使社公。一日之间,人见其在千里之外者数处,因称其有缩地术。后因失其符,为众鬼所杀。事见《后汉书·方术列传八十二》。
②南朝宋宗室刘义庆集编撰《幽明录》,记载女子因思念丈夫化为山石,即望夫石。
③子高,张敞的表字,引用张敞画眉的典故。沈腰潘鬓:南朝·梁·沈约老病,百余日中,腰带数移孔;又晋·潘岳年始三十二岁,即生白发。后因以“沈腰潘鬓”为形容身体消瘦,头发斑白之典。太子这话的意思是对秋姐说:你很强,不稀罕男人的怜惜,但也该想想那个陪你共赴巫山的人现在已经因思念消瘦憔悴。
④古人将一夜分为五更,一更有五点。
⑤出自辛弃疾《木兰花慢·滁州送范倅》
⑥出自董仲舒《春秋内史》感谢在2022-05-28 10:23:09~2022-05-29 11:38: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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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柳竹秋在日暮前赶到永加堡的军营, 下马入营时东面忽然传来轰隆巨响,是炮击声。
她指着声音来处询问接待人员:“那边是五梁殿山吗?为何有炮击声?”
那人回道:“上面说今天将有一支流寇逃窜至五梁殿,朝廷会派兵剿匪, 这会儿该打起来了。”
柳竹秋大惊, 忙问:“既是朝廷剿匪, 你们为何不去助战?”
那人话更蹊跷。
“上司让我们按兵不动, 我们得服从军令。”
她催促他带路去见军营的将官,负责永加堡军务的是游击将军毛标安,近期刚从西南边镇上升调过来,为人迂戆,上司提拔他是因为他老实憨厚, 服从指挥, 打起仗来也肯拼命。
柳竹秋在大同时只要出示钦差身份,所到之处没有不受礼遇的。
可毛标安看过她的告身①和印信, 一张大脸仍硬如板砖, 傲慢质问:“大人贵为钦差,身边至少带几名随从,为何只身到此?”
柳竹秋说:“本官有紧急事务,这一路策马狂奔,随从们的马力不及我的, 大概过一个时辰才到。毛将军,本官收到消息, 有人要在五梁殿袭击太子殿下, 适才听到那里传来炮声, 刺客想必已动手了, 请赶快发兵去救驾。”
毛标安刷然一惊, 之后竟喝令左右擒拿柳竹秋。
柳竹秋被军士扭住胳膊, 收缴了兵器,怒问:“毛将军这是何意?”
毛标安拿起她出示的凭证看了看,扔回桌上,冷笑:“装得还挺像,若非上官及时示警,险些被你骗过了。”
他主动透露今早太子的从官来到永加堡,说一支流寇将窜逃至五梁殿,朝廷的剿匪大军正追赶过来。开战时永加堡的驻军不得擅动,若有人自称官员前来煽动出兵,那定是贼人的奸细,应立即斩杀,勿要中了调虎离山计。
毛标安认定柳竹秋是奸细,命人拖出去斩首。
朱昀曦已将剿匪任务移交他人,不会下这种命令,毛标安的话更证实有人在设计行刺。
柳竹秋怒斥这糊涂蛋:“东宫奉御云杉跟随本官行动,稍后便会来到,你听信歹人谎话错杀本官还是其次,耽误救驾,致使太子殿下有失,将是灭门之祸,难道自个儿不会掂量吗?”
毛标安还没那么蠢,刚才已派人去五梁殿探查,这时那探子正好回来复命,说:“卑职去近处看过,山下确实有很多官兵,他们说匪寇都逃到山上去了,不久便能全歼。让您坚守营地,不得擅离职守。”
柳竹秋听这口气,朱昀曦危在旦夕,急道:“毛将军,那些官军定是假冒的,殿下有生命危险,请速速派人援救!”
毛标安讥刺:“死到临头还演戏,以为这样就能多活一阵子?快拉下去砍了!”
他的副将还比较精明,及时劝说:“他既说太子的奉御一个时辰后就到,将军不如再等一个时辰,到时不见人来再杀不迟。”
柳竹秋明白此刻示弱只会死得更快,厉色威胁:“毛标安你现在杀了本官,过后定会让你全家陪葬,不信尽管试试!”
她气度刚正不见半分怯意,这下毛标安又拿不准了,采纳副将的意见命人先将她关起来。
柳竹秋被扭送至一间黑窑,军士将她推入室内,随即关闭铁门。
她摔倒时惊动了几只正在嬉戏的老鼠,鼠群顿时吱哇尖叫着逃向角落。
柳竹秋爬起来冲到铁门边拍门大骂,外间悄无人声,只狂风呼喝,似在嘲笑。
天光迅速消失,黑夜里行路艰难,云杉等人恐怕来得更慢了。
远处的炮声不似先前密集,但仍时断时续。柳竹秋仿佛身临其境闻到了辛辣硝烟,感受到大地震颤,恨不能将身体化作炮弹,轰炸那令人疯狂的忧急。
她不怕被昏官砍头,焦虑全集中在朱昀曦的安危上,有实力兴师动众布这个局的人只能是章皇后或唐振奇,再或者两方联手。
他们能掌握太子的行踪,定在其身边安插了奸细,就形势看本次行刺比之前几次更周密凶险。
她踹门无效,急躁地回到室内,摸着墙壁寻找出路。窑洞三面都是实心的石头,想钻出去,除非附身到老鼠身上。
她胡乱摸索时,身后的铁门咿呀开了,寒风灌注吹胀她的斗篷,一个耸肩驼背的鬼祟人影已逼至跟前。
柳竹秋立即摆出防御架势,来人在两步开外停住,作揖小声道:“温孝廉莫怕,小人是许应元。”
柳竹秋想起当年文安县那个被贪官陷害的倒霉蛋,还记得他的声音,忙问:“你是许兄?你怎会在这里?”
许应元道:“说来话长,小人是来救您的,请快随我来。”
他转身走到门口小心张望一番,招手示意她跟上,等柳竹秋走出窑洞,再轻轻扣上铁门,领着她猫腰狂奔,左弯右拐从栅栏的破口里逃出军营。
柳竹秋踩着冻土跟随许应元没头没脑乱跑一气,来到一处坡顶。坡下火光星罗棋布,夜空里浮现炊烟勾勒的图样,看上去是座村落。
许应元放慢脚步,喘着气向她解说:“当年小人蒙您搭救,去辽东服刑也没受什么苦。刑满后想着若回家兄弟们必不见容。正好那巨千户调到宣镇戍边,小人就又来投奔他了。去年他生病死了,死前将我托付给永加堡的同僚,让我管军营里的伙食。刚才我听看门的说有位姓温的钦差到来,就猜着是您。后又听说您被毛将军关押,心里很着急。那毛将军初来乍到,很看不起我们这些杂役,小人若替您辩解,他肯定不听。幸好负责看守您的几个兵丁跟我有些交情,被小人用酒菜收买跑到一边旁吃喝,小人才有机会救您出来。”
能在穷边绝境里遇见故人,柳竹秋倍感庆幸。
她曾搭救许应元并助其为妻子一家洗冤,还替他减刑,介绍贵人照看他,这些善举在几年后收获
相当的回报,可见因果循环最是公平。
许应元介绍说他们正在去往的村庄是牢城营,里面住着的多是来自各地的流放者,他们被罚侍奉当地驻军,为军营做劳役苦工,有的与附近居住的贱民通婚,在此安家落户,生儿育女。
“全营总共一千四百三十七口人,我也住在那儿,时常帮这里的人弄些口粮,所以人缘还不错。”
他带柳竹秋来到他住宿的小木屋,先进门点亮油灯,再请她入内。
环境暂时安全,柳竹秋赶忙向这目前唯一可靠的帮手求助。
“许兄,太子殿下被贼人围困在五梁殿的深山里,刚才的炮声就是那些人在行刺。请你设法召集一些人手帮我去救驾。”
许应元在卫所待了三年,行军打仗的事见得多,胆子见识都比过去长进了,又对温霄寒极为信服,纵使将脑袋别在裤腰上也愿意追随他。忙说:“我跟这儿的营长老姜头很要好,跟他说说兴许有办法。”
二人再往营地中央深入,在打铁场上方的土房里见到了老姜头。
柳竹秋先听许应元说老姜头原是个铁匠,年轻时打伤财主,被判到此地充军,今年刚满四十。
见面后她发现本人面相接近六十岁,沾满尘絮的头发胡子几乎挡住整张脸,只露出两个被皱纹环绕的眼窝,眼神沧桑而锐利。
听完许应元简短介绍,老姜头向柳竹秋恭敬道:“温大人的名头我们这些边地上的罪人都如雷贯耳,您一发话,想必一呼百应。可这牢城营里去掉老弱病幼,统共只四百男丁,又无像样的兵器,怎么打得过刺客呢?”
许应元指着打铁场大胆提议:“要不把那两只铁烟斗搬去开路?”
他指的是两门边军放在营里着人修理的大黑炮。
那火炮是当初太宗北征时神机营留在永加堡的,在库房闲置多年。前阵子朝廷下令清点各卫所堡垒贮藏的火器,永加堡的这两门宝贝重见天日。毛标安新官上任,想着或许能靠它们立功,命令牢城营的铁匠们赶工修理。
老姜头带着人忙活了好些天,前天据说已修好了,还配套制作了百来颗炮弹,只等将官来验收。
他听说是救驾,也不怕挪用军火会杀头,当即敲响家门前的铁钟,召唤营地里的人,并对柳竹秋说:“这差事风险大,小人也不能逼着大伙儿去送死,还请温大人亲自发布招募令。”
柳竹秋正点头,许应元忽然指着东面惊叫:“那边着火了,是五梁殿的位置吗?”
之前消失的天际线在红光映照下重新现形,夜空仿佛浸入血水的浓稠泥浆,杀气腾腾。
刺客放火烧山了!
苦役们来得迅速,他们已发现东面的山地失火,都惊奇地指点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