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笑斥他乱点鸳鸯谱,柳尧章坚持认为这是两全之计,非要试一试。
她忍笑道:“那你先去同瑞福说,他若应了,我就去问秋蕙。”
柳尧章真将瑞福召去问话,瑞福听说主人想让他娶秋蕙,登时震愕,脑袋刚晃了两下脸已通红。
柳尧章以为他嫌弃秋蕙是带崽的寡妇,表示会多给他们一些钱财补助。
瑞福一贯憨木的脸呈现稀有的苦恼,支吾道:“三爷对小的恩重如山,叫小的去死,小的都不敢迟疑,唯独这件事万万不可。”
柳尧章追问原因,他的嘴像闭紧的蚌壳再撬不开,僵持一阵只好作罢。
柳竹秋知情后笑不可支,奚落三哥:“人家是两个大活人,你却想像给鸡鸭配种一样胡乱撮合,
堂堂状元竟连‘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都忘了。”
柳尧章也觉这糊涂行径贻笑大方,自嘲两句放弃了。
文小青母子次日一早便要动身,今晚得早睡。
柳竹秋还想多看会儿书,挪去书房下榻,二更天方熄灯就寝。
朦胧入梦之际,对面卧房顶上的瓦片呼啦作响,她一惊而起,抽出墙上的宝剑推门查看。
瑞福和文小青也相继出门,三人都听了到那阵异响。
“是野猫打架吗?”
“不对,动静太大了,定是人为的。”
他们正疑心是梁上君子造访,一件小物品飞过门墙落入天井。
那是一只包了小石子和迎春花枝的纸条,又是万里春发来的讯息。
“有人欲害汝!”
柳竹秋意识到刚才的响动是万里春与刺客搏斗时发出的,让文小青母子快去书房躲避。
她和瑞福紧握兵器守在门口,时刻警惕备战,直熬到东方欲明,晨鸡登坛,方确定歹人不会卷土重来。
天大亮了,她派瑞福去附近街巷探查,不多时听他带回一个惊人情况。
“前面锅盖胡同里躺着个穿黑衣的死人,胸前有个血窟窿,好像是夜间被人打死在那儿的。里长已报官了,好多人正围着看呢。”
柳竹秋断定那是被万里春杀死的刺客,也猜到了害她的人是谁,忙对文小青说“我搞垮贾令策,已然激怒他的朋党,这刺客八成是唐振奇派来的。你这会儿回家定有危险,还得和仇儿留下多住几天。”
文小青也很慌骇,同时为她担忧,建议她立刻向上位者求助。
柳竹秋挂出红灯求见太子。
听说唐振奇派人暗杀她,朱昀曦甚为惊怒,又想那太监连他这个太子都敢加害,天底下也没有他不敢干的坏事了。
他即刻吩咐陈维远派人去温霄寒家护卫,柳竹秋认为不妥。
“殿下若派人保护臣女,外界必会说我是您的亲信,传出流言对谁都不利。臣女只要变会柳竹秋躲在家里,歹人便寻不着目标。瑞福是小厮,臣女也能找到地方安顿他。只文小青母子难办,还望殿下能提供庇护。”
朱昀曦考虑一阵做出安排。
“窦选侍怀了身孕,需要医婆服侍,就让文氏冒充医婆,把她和孩子都接到东宫来住吧。”
柳竹秋闻讯吃惊,忙道喜:“臣女贺喜殿下,愿殿下早得龙嗣,福泽绵延。”
皇家注重开枝散叶,太子的妃妾若诞下皇孙,本人的地位将更加稳固。只是若皇长孙是庶出的,又会为将来的储君之争埋下伏笔,真是桩喜忧参半的消息。
她欢眉笑眼不见半分失落,朱昀曦心中不快,支开旁人,招她近前数落。
“你现在是为民除害的大英雄了,却让孤替你捡烂摊子,这是为臣之道吗?”
柳竹秋也怕功高盖主,谦卑表示:“臣女纵有微末建树,也全仗着殿下护持,等殿下得登大宝,臣女定会告诉世人,此番惩治奸邪都是秉承您的旨意,您才是为民做主的圣君。”
她乖觉知趣,哄退朱昀曦的怨火,心想:“这人聪明懂事,大概真不敢在孤面前吃醋。”
他不太遵守皇家规范里的细则,只对大条款一丝不苟,在后宫雨露均沾这条尤为严谨。
上月得知窦选侍怀孕,他对冯如月和其他三位选侍都做出过相应解释,柳竹秋勉强算他的女人,也该知会一声。
“那窦氏自孤十三岁起便伺候孤,是东宫最早正名分的女子,先受孕亦在情理之中。她年长孤六岁,论姿色谈吐都不及太子妃和其他选侍,孤每月只去看她四五次,并未施以过多恩宠。”
柳竹秋明白太子这是拿她当妾室看待,向她宣示公正,心里排斥,有意说些不讨好的话抵触他。
“那殿下在众位妃妾里最宠谁呢?”
朱昀曦怨她犯忌讳,斜睇道:“孤向来一视同仁,除太子妃正该多受礼重,其余选侍待遇都一样,从未厚此薄彼。”
柳竹秋边听边做算数,五个女子每人每月才能摊上四五天,其余二十来天都得守空房,那这个丈夫跟过路的歇脚客有何区别?
不过站在太子的立场看,一个月至少有二十五天要周旋其中,顶多五六天空闲,诚可谓孜孜不倦,兢兢业业,想来心力交瘁亦是常事。
可见这一夫多妻的制度对男女都没好处。
朱昀曦说这些的目的是诱导她感恩,见她居然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狠狠捏住她的下巴。
“你这是什么反应?又在装傻气孤?”
他的心思有时很不好猜,柳竹秋认真动了动脑筋才反应过来,甜笑装乖:“东宫的娘娘们肯定不像臣女这般愚钝,经常惹您生气。您饶了臣女那么多次,说明最疼臣女,臣女真想向老天借寿一万年。”
“活那么久,你想当老妖精?”
“臣女活到一万岁,才能终生侍奉您呀。”
她马屁拍到位了,朱昀曦开心地撒手,贯彻主上必备的口是心非:“你也太自以为是了,孤王不过看你脑瓜子机灵才留着你为孤效力。你若恃宠而骄,不思进取,孤王身边多的是人能取代你。”
柳竹秋知道这并非玩笑。臣子只能在他们老朱家讨饭吃,是谓店大欺客。天下人才都得归附皇家,故而取之不竭。
君王自号公平,就像老虎自称吃素一般荒谬。
朱昀曦处事分得清主次,强化了君臣尊卑,转为关心她的处境。
“唐振奇报复心强,绝不会放过你,你是想放弃温霄寒的身份,往后都躲着他吗?”
柳竹秋不甘被动又能权变,已有了一些想法。
“此贼树大根深,又得陛下器重,比贾令策之流凶悍得多,短时间内是奈何不得他的。臣女这两日总在思量,并非没有办法解困,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臣女过不去心中的坎儿。”
“说来听听,孤帮你拿主意。”
“……这事非得臣女自己想通才行,而且即便想通了也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
“你需要什么,孤可以提供啊。”
“是须得殿下相助,可您只能做外援,还缺少一位内应。”
朱昀曦略显单纯,头脑还是聪明的,聊到这儿已猜出她的心思。
“难道你想学黄盖假投诚?”
柳竹秋苦笑:“要暂时免除唐振奇的杀心,只有用这招了,殿下是否觉得臣女卑鄙?”
朱昀曦笑道:“卑鄙谈不上,狡猾是真的,很符合你的个性。可孤王能理解你,其他人不见得呀。尤其是你刚扳倒了贾令策,若转身投奔唐振奇,世人定会说你在狗咬狗。”
柳竹秋愁叹:“臣女也还不能接受这□□之辱,是以纠结。况且我单方面去投诚,唐振奇必然不信,到时弄巧成拙岂不自寻死路。”
朱昀曦了解了这些,更相信她能干大事,欣然允诺:“你若想通了,确定能办成此事,孤愿做周瑜送你一程。”
柳竹秋欢喜谢恩,怕自己离开久了文小青和瑞福那边出状况,便躬身告退。
朱昀曦应了,忽被她凑近搂住撒娇。
“臣女祝愿太子妃娘娘和别的选侍都能早日有喜,为殿下绵延子嗣。”
太子的儿子想必都好看,将来选妃纳妾总还能给那些不幸的女子一点念想。
朱昀曦照她腰上捏了一把,挤兑兼试探:“你这么忠心就不想为孤王生一个?”
关于如何应付太子这门功课,柳竹秋已修炼圆满,不假思索道:“殿下若不介意让龙种流落民间,臣女当然乐意啦。”
趁他情绪转换,飞贼打劫似的照他唇上用力一啾,转身逃之夭夭。
第七十四章
立夏这天孟亭元送来请柬邀请温霄寒去府上做客。
柳竹秋并不惊奇, 甚至早有预感。可以说成冥冥之中的安排,也能解释为他们师生间固有的默契。
她来到孟府,被下人径直领入外书房。
孟亭元正在案前作画, 见她来了仍低头弯腰专心勾勒彩黛。
柳竹秋猜他想挫灭她的锐气, 耐心地伫立等待。
过了一盏茶功夫, 孟亭元描完最后一笔, 起身捶打腰背,放下笔平静道:“听说你那日只身去敲登闻鼓时好不威风,我替你描了幅画像,你来看看像不像。”
柳竹秋走近案桌,见那画纸上一个打赤膊的男子正双手举棰擂鼓, 人物须发皆张, 目若铜铃,动作表情无不包含激愤。
她皱起眉头:“大人画错了, 晚辈可没打赤膊。”
孟亭元问:“那你说说我画的是谁啊?”
“……这击鼓人是祢衡。”
祢衡是三国时期的名士, 文采辩才都很出众,可惜刚直高傲,争强好胜。
孔融将他举荐给曹操,祢衡却厌恶曹操,自称有狂病, 拒绝拜谒。
曹操怀恨在心,又不愿背上杀害贤才的名声, 便任命他为鼓史, 以此羞辱他。
祢衡也真会报复, 挑在曹操大宴宾客, 检阅鼓乐时, 在大庭广众下赤膊上阵, 一面击鼓一面指斥他。
曹操大怒,想出借刀杀人的办法将祢衡遣送给刘表。祢衡果因脾气火爆得罪刘表,终被其部下黄祖杀死,享年二十六岁。
柳竹秋知道这是孟亭元对她的讽喻,不甘辩解:“祢衡因个人荣辱发狂发颠,晚辈是为友人伸冤,实出义愤,二者不能相提并论。”
孟亭元冷嗤:“你觉得自己的才华比起唐代的萧颖士①来当如何?”
柳竹秋谦逊道:“文元先生高才博学,乃盛唐名士,晚辈怎敢比拟?”
孟亭元点点头:“萧颖士恃才傲物,不肯谄事宰相李林甫,遭其排斥被贬官外放。心怀怨愤,写出《伐樱桃树赋》讽刺李林甫,终被报复免官。《樱桃赋》虽成为了传世名篇,但他个人的志愿却再无机会伸张。名扬天下的高士犹落得如此下场,况乎你这黄口孺子?”
意气用事往往招祸,隐忍宽容方得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