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尧章豁达又宠溺妻子,故意质问:“这么说你也想学她好色?真真岂有此理。”
白秀英看了看柳竹秋,见她斜睨怂恿,便笑微微向丈夫说:“君岂不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来’②?”
说罢主仆四人都哈哈大笑,柳尧章假意埋怨柳竹秋:“都是你这女登徒子乱教人,照你们的意思,那貌丑的男人就不配被女人心悦了?”
柳竹秋说:“若有左思之才,就是相貌同他一样丑陋,也是值得倾慕的。我们所嫌的不过是那些獐头鼠目,胸无点墨,行止又下流恶俗的蠢汉罢了。”
聊到“好色”话题,她顺势带出刚才在皇城下的惊险遭遇。
白秀英后怕地捂住胸口:“瑞福说你去锦云楼了,我还正想问你妙仙姐姐近来好不好,没想到你竟撞上了飞来横祸。”
柳尧章又替妹妹淌了几滴冷汗,埋怨:“你胆子也太大了,稍有差池,我们家此刻已家倾宅乱了。”
白秀英劝慰:“季瑶是见不得好人受屈才挺身而出,她机敏果敢,自然是先有把握后再出手的。”
柳竹秋嬉笑着拉扯柳尧章的袖子,求他别生气,却又拱火:“三哥见过太子殿下,可否再给小妹描述一下,今日差池错过,小妹当真遗憾得紧。”
柳尧章疼她是真,却也觉得她此番闹得太过头,因习惯让着她,不忍严责,玩笑似的劝告:“你应该庆幸自己没见着太子殿下,殿下仪表举世无双,你这么贪色,只看一眼就会害相思病,到时岂不白白断送小命?”
柳竹秋大笑,向白秀英告状:“秀英你评评理,三哥刚还说我嘴巴厉害,明明他这张嘴才是绵里藏针,杀人于无形呢。”
夜已深,他们谈完正事,开够玩笑,准备散会就寝。
柳竹秋说她此番能全身而退,多亏张选志在圣上跟前求情,明日先去看望宋妙仙,后去张府道谢,完了再回柳家。
洗漱完毕,她宽衣钻进帐幔,趁外面没吹灯,拿出方才藏在枕头下的太子赏赐的手绢仔细观赏。
手绢上用金银丝线绣了一头文彩辉煌的麒麟兽,还是簇新的,拿在手中芳馨扑鼻,正是太子身上的香气。
“小姐,可教我逮着了!”
春梨突然悄无声息地从帐幕下钻进来,着实吓了柳竹秋一跳。
“死丫头,干嘛吓唬人?”
“我早发现小姐在枕头下面藏了东西,还等着你叫我来开眼界呢。”
“好,上来,我让你开开眼。”
春梨五岁起伺候柳竹秋,跟了她整十年,情分有如亲妹妹。柳竹秋往床里挪了挪,拍松身旁的褥子,伸手将她拉进被窝,让她一同赏玩手帕。
“原来这是太子的帕子,不愧是皇家御用之物,我还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的绣工呢。”
春梨艳羡地观赏手帕,被那馥郁的香气吸引,采蜜蜂似的贴上去嗅闻。
“什么香这么好闻?”
“不知道,多半是外国的贡品,民间买不到的。在外面晾了半天还这么浓郁,据说‘荀令君至人家,坐席三日香。’③,我看太子殿下也是。”
“唉,我都替小姐可惜了,要是今天能见着殿下就好了,那么好看的人,看一眼也能做上一整年的美梦吧。”
柳竹秋笑道:“其实我觉得没见着也好,你想,要是人们夸大其词,太子其实并没有传闻中的好看,又或者不符合我的喜好,相看后我肯定会大失所望。自古以来美人都是停留在想象中时最动人,比如《蒹葭》里就说‘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美人在水的另一边,根本不知道长什么模样。就因为听说她很好看,人们才不顾‘道阻且长,溯洄从之’④。要是见过了,觉得并不符合心意,哪有这份渴望和毅力?”
春梨笑歪在枕头上,扯着她的袖子嚷:“小姐真会逗人,我见别的小姐说话带个‘男’字都会脸红半天,就你还能头头是道讲解,你在外面也这样?”
柳竹秋说:“你终年呆在深宅,不知道外面那些男人从来都是这样议论我们女人的,他们可不会羞耻脸红,反而还洋洋自得呢。”
“那你跟他们应酬时也陪他们议论?”
“不,我只同他们讲女人也是看重男人相貌的,让他们勤修边幅,注意涵养。有那起混账人不服气跟我辩论,都被我驳倒了。”
柳竹秋对那些人说,禽兽界里如孔雀、狮子等都是雄类比雌类毛色更鲜亮,花纹更美丽。因为只有外表最出彩的雄类才能在求偶中胜出,得到雌性的青睐。所以这些雄类的美貌都基于雌类的喜好和需求,雌类希望它们好看,它们就变得好看,希望它们强壮,它们就努力强壮,以便取悦雌类,□□繁衍。由此推之,若男人不懂得取悦女人,满足她们的喜好,就不配与之结合。即便能凭运气娶到妻子,婚后不受其待见,或背着他另与貌美可心的男子相好,也只能反求诸己,怨不得女方。
春梨被笑岔了气,揉着肚皮叫唤:“我的好小姐,估计那些人的心肺都叫你给气炸了。”
柳竹秋满不在乎:“再气他们也奈何不了我,反正我不论做女人还是做男人都不讨喜,那就只图自己痛快呗。”
远处响起三更梆鼓,她打发春梨去吹灯,将手帕塞回枕下,安稳地睡了。
锦云楼晌午后才开张,她吃完午饭,换上男子装束穿过暗门来到隔壁卧房,立刻发现一个危险信号。
她每天关门后习惯在门前洒一层薄薄的粉灰,若有人潜入就会留下痕迹。今天那些淡青色的灰尘初次记录下几个浅浅的大脚印,来去都有。
她出门问看家的瑞福昨晚可有人造访。
瑞福茫然:“我一直守在家里,没人来啊。”
“那夜里有动静吗?”
“也没有。”
瑞福早晚都会检查门窗,确定没人动过大门和卧室的门闩。
“会是那种能高来高去的窃贼吗?”
“屋里没丢东西,肯定不是贼。”
柳竹秋怀疑此人是来探她虚实的,不知是否已发现室内的暗门。
她让瑞福先去向三哥家报讯,让他们早做防备,仍照既定计划去锦云楼看望宋妙仙。
“温孝廉,可把您给盼来了。听说您吃了官司我都急坏了,还准备去府衙抱着府尹老爷的腿替您喊冤呢。”
老鸨崔六娘见了她,腻歪得像久别重逢的亲人,奉承完毕话锋一转,指着楼上紧张兮兮说:“方才来了位客官,指名要见妙仙。我本想照原先的样替你们回了,可那人派头特大,直接让随从往我脸上扔了一锭金元宝,喏,就是这个。”
她撩起上袄,露出肥腻腰身,从腰带里扣出黄灿灿的金锭,少说有五两重。
“妙仙是我们锦云楼的招牌,您又是我的大贵人,别说一块金子,就是一座金山我也不能辜负你们。可这人的排场架势太吓人,兴许是哪位王公贵戚,我得罪不起,只好委屈妙仙先陪他们说说话。这才一会儿功夫,您立刻上去还不妨事。”
据说那客人衣着华丽,头戴着帷帽,难辨形容,听口音是京城人士。手下三个随从也都穿丝着锦,气度与寻常富户家的奴仆迥异。
柳竹秋联想到卧室里的脚印,隐隐有不祥之感。登上二楼来到宋妙仙的居室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门里响起一个稚嫩的少年声音:“谁啊?”
一听就是个跋扈的豪奴。
柳竹秋见不是宋妙仙的丫鬟应门,更加狐疑,朗声道:“温霄寒,来拜访妙仙姑娘。”
沉重的跫音迅速靠近,门缝咯吱张开,一个腰悬长剑,金刚般魁梧健硕的年轻武士面无表情注视她,刀砍斧削的黧黑面孔笼着冷铁似的寒光。
“进来吧。”
那应门的少年高声呼唤,武士让开通道,向柳竹秋做了个孔武有力的请手势。
柳竹秋跨入室内,一缕幽兰香气钻进鼻孔,完全盖住了宋妙仙常用的熏香,清新淡雅,别有韵致。
她绕过多宝格⑤来到厅堂,只见那戴银纱帷帽的神秘客人高坐堂上,身着琥珀色刺金道袍,外罩雪色缕花银丝鹤氅,身姿庄重优美,双手闲雅地放在膝盖上,修指如雕,右手食指戴着一枚羊脂玉镶嵌的红宝石戒指,肤色与玉色浑然一体,浑身散发着超逸出粹的贵气。
客人右边立着一个五十多岁留山羊胡子的富态老头儿,身长七尺,看人的眼神甚是倨傲。左边就是那传话的猴瘦少年,一脸聪明相,不过岁数明显比声音大出许多,至少十八九岁光景,个子还比那老头儿略高一点。
柳竹秋没见着宋妙仙,心知不好,沉稳地询问锦袍客:“听鸨娘说妙仙姑娘在房内招待阁下,请问她人在哪里?”
仿佛一枚石子投入深渊,隔了好一会儿那锦袍客悠悠冷笑:“这屋子就这么大,你不会自己找吗?”
声音年轻悦耳,宛如韩湘子用玉笛吹出的华美天籁,轻而易举击中听者心房。
然而柳竹秋此刻没兴致欣赏,更在意刚从低垂的床幔后发出的窸窣杂响,侧身疾步上前撩起帐幔。
只见宋妙仙毛巾堵嘴,上身教红绫五花大绑,下身压了几床厚被,双脚肯定也被捆住了,挣扎得鬓松汗流,也只能轻微蠕动。看到她的瞬间,泪汪汪的眼眶炸出一片猋急的火花。
那武士想是早得到主人指令,动作快过柳竹秋的反应,已走到身后,探出铁爪捉她的右肩。
柳竹秋武功底子不弱,闪步腾挪,俯身从他的腰侧绕了过去。
高手一招分胜负,十个她也打不过这壮汉,眼下唯有“擒贼先擒王”。
她躲开追击,顺手抓起几案上的辟邪犀角,迅如猿猱地直奔锦袍客。
另两名侍者惊忙挡驾,手脚却不如她敏捷,吆喝着一齐扑空。那少年筋骨到底灵活些,急忙反手抓扯,一把薅住柳竹秋的胡须。
一个正拼命前奔,一个则失重后跌,两股相反的力道叠加,登时将那把虬髯尽数撕去。
柳竹秋顾不得许多,使出饿虎捕食的身法纵扑按住锦袍客,挥手扯掉他的帷帽,再用犀角尖顶住他的喉头。
正要厉声威胁,嗓眼霎时堵住了,确切的说是双眼先被帷帽下飞出的炫光蛊惑。
她读书破万卷,满腹辞藻,以往凑趣写篇夸奖美人的文章能洋洋洒洒铺陈数千字。
看到眼前这张脸方知,凡是能让人用心思考描绘的美色都只算凡品,见了真正的天仙,头已空空如也,心也离体而去,哪里还说得出一句话,写得出半个字?
她好似迷失在花海里的蝴蝶,叫醉人浓香死死困住。惊愕的眼瞳里倒映着男子泰然若定的神情,那线条分明的红润唇角微微上翘,勾勒出冷艳笑花。
“你果然是女人。”
作者有话说:
①伐柯人:古代对媒人的称呼。《诗经·豳风·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
②出自《诗经·郑风》
③出自《襄阳耆旧记》指汉末政治家荀彧,人称荀令君,他到别人家里,坐过的席子好几天都有香味。后以留香荀令比喻美男子。
④出自《诗经,秦风,蒹葭》
⑤多宝格:博古架
第九章
第一眼看清他的脸,柳竹秋的脑子便自动估量:此等美貌至少还得再看千百万眼才会腻烦。
失神时,那武士雷霆杀到,揪住她的后领刷然一拽,将她重重摔在地板上。
这一跤真狠,跌得她眼冒金星,内脏都快错位了,发髻崩散,大把青丝凌乱地缠绕着头颈,模样好不狼狈。
武士还想上前擒拿,锦袍客沉声制止。
“住手!”
不怒自威的气势是长期身居高位者所特有的。
“公子可还安好?”
老少奴仆连滚带爬上前问候,显然将主人的安危看得比身家性命还重要。
“无妨。”
锦袍客伸手摸了摸脖子上被犀角顶得有些刺痒的部位,挈然等待两个侍从替他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吩咐少年去搀扶正忍痛爬起的柳竹秋。
少年过来时,柳竹秋已先站起来,他便胡乱牵了牵她的衣摆以图交差,喋喋数落:“你太胆大包天了,知不知道刚才那一下就够你满门……”
“云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