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及于此,她樱唇上气血惨淡,水云居对她来说不是美好的回忆,而是痛苦的阴影,在水云居中她无时无刻不记得以前自己是怎么被谢灵玄折磨的。
谢灵玄见她冰清玉润的面颊上呈现苦怨之色,情感牵动,将她的手臂扣住。
他犹豫了片刻,嗓音卑微地哽咽了几分,才鼓起勇气最后挽留她,“初弦,若我说可以为了你不死,你愿不愿意给我一次机会,余生好好和我在一块?”
他动作幅度不大,引得她身上的环佩叮叮作响,平静的氛围中似心弦激撞在一起。
他握她握得那样紧,一生也不忍心松开。吾愿倾国以聘汝为妇,天上人间不敢忘……这是他们成婚时庚帖上的誓词,谢灵玄到现在还耳熟能详诵下来。他一直都在原地等她啊,只要她肯回头看一看他,说一声愿意,他必定舍弃一切与她永生永世在一起。
可温初弦眼色却黯淡了几分,将他的手臂甩开。
她柔哑说,“和离书已签了,就不要胡思乱想了吧。明日就是你的生辰了,我会好好陪你。”
谢灵玄的手臂被丢了回来,空落落悬在空中,五指无力地一抓,什么也没有,唯余荡过的寒风。他伤情难以名状,五脏六腑的症结又发作起来,催得一阵呕心沥血的咳嗽。
最怜蝴蝶双飞舞,只作庄周一梦看。
是了,他的人生,只如那蝴蝶一梦,末了无妻无子女无家,缥缈孤魂一般,尽是空虚。
谢灵玄释然笑笑,松开了她,也没再继续说什么。
不多时少帝的使者过来,说是南疆有一处战火,请谢灵玄过去坐镇。谢灵玄已卸去手中官位和兵权,按理说朝廷上的事不必再过问,但少帝言道满朝文武中,唯信得过谢灵玄,这一趟边疆之行必须得由他前去。
这理由简单敷衍得很,当然只是名义上的,实际上少帝忌惮谢灵玄,欲将他流放出王畿,但又恐惧和他撕破脸,所以才想了这么个曲折的办法将他支走。
这一道旨意也并非是强硬的,少帝顾虑良多,只是先行试探试探谢灵玄罢了。若是谢灵玄强烈反抗,少帝再找别的说辞,总之不能和谢灵玄闹僵。
谢灵玄接过旨意端详半晌,漫不经心说,“陛下不欲让我留在长安了?”
直截了当将少帝隐藏的目的点了出来。
使者大为尴尬,支支吾吾,浑然不知该如何回应。
“陛下……他……应该……”
这位右相爷连陛下都忌惮,使者只一介小官,岂敢得罪。
谢灵玄挥挥手叫使者退下了。想来这人只是个传信的,并不清楚内中根由。少帝终究是怕他觊觎皇位,将来闹出些逼宫之事来,是以才处心积虑地想将他除去。
谢灵玄收了这道旨意,并未流露太多的喜怒波澜。
温初弦躲在门首后多少也听见了一些少帝的旨意,谢灵玄发现了她,便招呼道,“娘子,别躲了。人走了,你出来吧。”
两人虽然和离,谢灵玄对温初弦的旧时称谓却暂时没有改变。
温初弦隐忧在心,怯生生说,“你要出远门啊?”
谢灵玄点了点头,溺然揉她蓬松的头发。
温初弦问,“何时归来?”
谢灵玄长叹一声,目光空洞,隔了良久才说,“估计永远不会回来了。”
温初弦无言以对。
他们已经和离了,再无夫妻关系。按理说,谢灵玄越是凄惨,她越应该解气、开心。
可悲的是她现在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很忧伤心疼。谢灵玄本已患了病,又被流放,从此以后天涯海角茫茫各一方,阴阳两隔永不相见,说来真让人怆伤悲然。
有那么一瞬间,她后悔自己刚才拒绝了他。
但也只是一瞬间。
温初弦强迫自己心肠冷硬起来,道了句,“知道了。”
便逃命似地回房去,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
……怕留恋太久,她会舍不得,去忍不住拦下他,对他道一句你别走了……我愿意。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小部分内容
标注:①堪笑一场颠倒梦,元来恰似浮云诗句出处:朱敦儒《临江仙·堪笑一场颠倒梦》
②最怜蝴蝶双飞舞,只作庄周一梦看出自宋代释行海《春兴》
第90章 生离
谢灵玄惘然站在原地, 怅郁若失。他在想什么?他竟奢求她能回心转意。
恨只恨他从前做过太多伤她的事,轮回往复,终是报应不爽。
十二月末他生辰那日, 雪甚雾又浓,银素素的霜花挂在冬日残缺的枝条上,月淡而白, 偶尔一两只漆黑的寒鸦呀呀而过,虽是寿诞,阖府却没一点喜庆的氛围。
这一天, 也是温初弦留在水云居的最后一日。过了今日,和离书就正式生效, 尘归尘土归土,他们是死生不复见的陌路人。
厨房做了一十八道好菜, 鱼贯端入水云居,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空气中都弥漫着菜香。然这香气不令人心情愉悦,反而加重了水云居悲沉死腐的气息。
汐月欲请个戏班子助阵,没想到侯府的王阁老也做六十大寿,城里的名角都被请去了。无奈之下, 只得请了静济寺的慧能老禅师到府中来,写一两封疏文, 为谢灵玄的生辰祈福。
和尚到底只能念经敲木鱼,徒增肃穆罢了,哪有戏班子喜喜庆庆。
敞厅内, 谢灵玄与温初弦面对面席地对座。佳肴丰盛异常, 两人却相顾无言, 谁也没动筷。
屋外, 清风动树,传来一两声霜枝摇动的沙沙声,不似雪落,倒像两人的心弦在摇动。冻风冷雪击打窗棂,衬得本就人丁稀少的水云居越加凄迷。
最终还是谢灵玄先倒了杯酒,给了温初弦。又给自己斟满了,对她道,“干了吧。”
温初弦垂下眼皮,随他一饮而尽。清酒入喉,尝出酸甜苦辣的味道,和当初他们新婚之夜所饮的合卺酒来比,全是一个味,无有任何不同。
她道,“今日是你的生辰,这杯酒本该我敬你。”
谢灵玄平日喜好动手动脚,调笑无度,今日却沉静内敛得很。他嗯了声,清和说,“你愿陪我饮酒已很好了,谁敬谁又有什么关系。”
温初弦持起酒壶,又将两只杯子斟满了。
她酒量不好,沾酒就爱醉。
“东西都收拾好了。”
她沉吟着说,“今晚我会回温家去。……以后如果你有要紧事,可以来温家寻我。”
谢灵玄闻此神色淡漠沉郁,骨节微微泛白。
他似是不愿,喑哑挽求她道,“不能再等我两日吗?小皇帝要把我发配到边疆去,后日我就走了。”
这一走,九成此生与她再无会面之日。
温初弦意念稍动,踌躇片刻,还是理智拒绝说,“你我既已和离,我总住在你处,不合规矩。”
谢灵玄缄默。他清透的眸底暗色升起,不无遗憾地叹道,“好吧。”
见他伤怀,温初弦眉心一刺,仿佛自己也心软了。她竭力回避着他……晓得情蛊一直在操纵着她,只消得硬硬心肠忍过这一时,待谢灵玄死了,她也就彻底自由了。
她是不爱谢灵玄的,她深信。
温初弦拿起筷子,去夹桌上丰盛的饭菜来。谢灵玄却仍一筷子没动,只是不住喝酒,怨气冲天,跟魔怔了似的。他眼皮染晕几分朦胧,闷哼一声,蓦然浓稠的鲜血呕出来,把杯中清酒也染红了。轻缓若雪的白衣上,大片小片溅满了象征死亡气息的绯红。
温初弦一惊,下意识上前去给他擦了擦嘴角的血,“怎么了?”
他摇摇头,浅淡干裂的口唇微动,一口气提不上来难以出声,口型却依稀可辨是,他不行了。
温初弦神色微恍,抱住他的脑袋,望向桌面的酒,“都病成这样了,为何还不克制地喝酒?”
她这话听起来是怪他,其实更像怪自己。他方才饮酒时,她想着他的身子关她什么事,漠然旁观,根本没阻拦。
温初弦喊了声汐月,欲扶谢灵玄到床榻上休息。汐月也惊了,咋咋呼呼地去喊大夫。水云居的小厮仆婢们慌成一团,好不聒噪。
谢灵玄不欲寻什么大夫,死死扣住温初弦的手,执拗说,“初弦。”
温初弦的手被他握得滚烫,更心乱如麻。她陷入某种恐慌中,“你,你别死在我面前。再坚持坚持。”
她不经意间流露的慌张落入谢灵玄眼中,谢灵玄心头闪过苦涩的甜蜜。
“我还死不了。但……有两句话,我得现在与你说。”
汐月找了大夫来,却被谢灵玄冷冰冰地斥退了。
温初弦大急,搂着他的脖子紧了紧,“你有什么话,不肯看大夫,非要现在说?”
他全然不在意,仿佛对自己的这条命也像杀别人时一样,视如草芥。喉结微动,便说,“第一是要跟你说声对不住。从前那些事,到底是我的错。若能重来一次……我不会的。”
温初弦藏住心底滔天的恨意按而不发,檀口抿成一条线,并不理会他这些话。
谢灵玄神色散淡地笑了一下,笑得无比苍凉。
他虚弱说,“我只是说给你听罢了,也不求你原谅,你不必纠结。……却还有一桩事,你还要听么?”
温初弦烧着滚烫的神经,身子晃晃荡荡的,“你说。”
谢灵玄血枯力竭,沉沉阖上鸦黑的双睫,气若游丝,声音也低得宛若自己对自己灵魂的低语。
爱你,我爱你。
神采渐渐从他清削的两颊边隐去,体力实在无法支撑他再说更多的话。温初弦将这最后一句听得个模模糊糊,怔然片刻,才晓得他说的是什么。情蛊咬啮她冰冷的骨头,全身如撕裂一般痛。
别死。我要你别死。
温初弦大声喊人,大夫慌慌张张地进屋,放下药箱,探谢灵玄的鼻息,只余一息尚存。
大夫见桌上倾倒的酒杯,嗔怪道,“公子的身子本已千疮百孔,实不宜再饮丁点酒了。”
温初弦顾不得解释,只求大夫先给谢灵玄吊命。
她秀气的面颊蒙上惨白的颜色,晕晕乎乎的,也不晓得自己究竟希望谢灵玄死还是活。她盼了他那么久去死,此刻他真要死了,她的心却在颤栗,深刻而悲哀,滴滴都在淌着血。
她神情迷惑,忽然想起那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来……无论爱恨,她这前半生终究就只有他一个男人。若是他们一开始就能做到两不相疑,会不会就不用走到这般凄惨田地?
温初弦头重脚轻,摇摇欲坠,蹲在地上浑身无力,如酩酊大醉一般。
乐桃过来搀起她,小声问道,“夫人,您今晚还回娘家吗?不如等公子醒来再走。”
温初弦双目空洞,强迫自己说出,“不。今晚走。”
和离都和离了,她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大夫都在身边,各类珍奇补药也俱在,她留在水云居又有什么用。
不如走吧。
留下,只会时时活在痛苦和纠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