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转念一想,终究是她自幼并未与市井之人打过交道,甚至刚去村中居住,每每被暗地中说闲话,都会默默地抱着安安哭。
明枝在和圆脸姑娘交涉一番后,便以三十文一条的价格卖了出去。
在圆脸姑娘离去前,她轻扯着明枝的衣袖,小声说道:“你的绣品可是这城中难得见到的新鲜货,你可会绣嫁衣?我过几日便要出嫁,但终归是要我绣上几针,若是你来能给我的嫁衣绣些新鲜的花样,想必便是极好的。”
明枝本不欲答应,绣多了眼睛满是酸涩,听闻年老的绣娘总是一身的疾病,但在看到圆脸姑娘给出的价钱后,明枝觉得自己可以!
“姑娘可是在何处居住?”
“我住县衙后面。”
听到此话后,明枝已然了解了这位便是县令那马上要出嫁的掌上明珠。
但这般大的官职,出手也如此阔绰吗?
裴渊躲在一侧的小铺子上,俨然把她们的对话听了十足十,他轻抚着身上的荷包。
那个曾经被此处的小畜生们偷走,又被寻回来的那个,便是明枝绣了许久特意给他的。
翠绿的竹叶上有一枚小小的海棠花瓣隐隐约约依偎在一起。
那时他却是毫不在意明枝的小巧思,当他回首往事,蹲坐在明枝的衣冠冢前,却是发觉了她深藏在其中的爱意。
那又能如何能?人已经没有了。
但此刻裴渊在听到她们对话后,手指却是不受控制地抚着手腕处的佛珠。
长华宫就算是再贫穷,她都没有因着钱财而发愁,更不必说还要养活一个孩子。
裴渊看着明枝已然离开了绣坊,他仰头看了兰绣坊的牌匾后,便随着她的脚步离去了。
明枝揣着怀中的六百文似是偷了粮食的硕鼠一般欣喜,她虽然有着些许积蓄,但总是分外微薄。
等她攒够了银子,便可以出发去京城寻个医术高明的郎中,再给安安看看嗓子。
尽管她已然接受了安安不能说话的现状,但她心底却是隐隐觉得此乃胎里带来的毒。
明枝手指紧攥着荷包,对裴渊的怨恨便又多了几分。
“在想些什么,怎么迟来了一日。”
春山书坊的老板生得一副笑脸,就连年龄似是与她相差不多,唯一不足之地却是左侧的额角有着一条两指长的伤痕,在明枝还在思索着安安时,他的声音却是打断了她的沉思。
“没什么,昨日家中出了些急事所以迟了。这是我誊抄的话本和书册。”
明枝从背篓中取出最后一个包袱,她的笔力一向上乘,莫说是簪花小楷,便是行楷,草书也略懂一二。
之前在她走投无路时,此处的老板却是能雪中送炭,伸出援助之手,她心底却是分外感激。
而书院老板却是丝毫都不查验明枝誊抄的书册,随意地从抽屉中取出五两银子递了过去。
明枝却是惊讶道:“你给错了。”
书院老板却是未回话,他的目光朝着远方一瞟,又似是亲昵地凑到了明枝的耳边小声说道:“多谢你带他来。”
在明枝还未出言制止时,又恢复了常谈,一副懒散的样子说道:“拿着吧,这是你应得的。”
他这般亲昵的态度却是使得明枝手臂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赶忙往柜台相反的方向后退了两步。
而裴渊却是眼睁睁看着明枝才被那个行迹不轨的店家调戏,怎料却是在意外后退之时,撞到了一个身穿书生长袍之人的怀中。
“明姑娘,近日可好?”
第四十一章
明枝听到熟悉的话语后缓缓地转过身去, 眉目间也带了些许喜悦。
只见一个穿着天青色衣衫的男子,似是书生一般,虽然身着贫寒, 但眉眼之中却带着些许坚定,嘴角浅笑地看着明枝。
“顾大哥, 今日怎得没有在书院读书。”
顾奕然被明枝问话后, 眉眼微低,脸颊上染了些许绯红, 但依旧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但嗓音却是带着些许磕磕绊绊地应道:“书院今日休息,我便出来采买一番。”
而在他们身后春山书坊的店家却是嗤笑道:“休息吗?明明我今日才见王院长急着去教书, 书呆子, 你不怕她的夫婿来寻你吗?”
明枝听到此话后,眉间微蹙, 自打她来到此地定居之后,便对外声称自己的夫婿已然去世, 依着寡妇的身份带着安安。
此人怎知裴渊已然来到此地?
顾奕然看着明枝微微愣神的样子, 却是以为店家挑起了明枝心底的伤心事, 他满是不满地说道:“挑人伤心事, 非君子所为。”
春山书坊的店家却是随性地挑了挑眉,应道:“若是有朝一日你要娶明姑娘为妻,我定会给你包个红包。”
但他含在口中却有一句未说出口:“希望你还有命要。”
而被挑出心底小心思的顾奕然却正了衣冠,拿起在怀中揣了许久的梅花银簪, 抱着一层绢巾递了上去,郑重地说道:“我自知我乃一穷酸书生, 给不了姑娘太多东西, 但终归是我的一片心意, 不知姑娘可愿?”
站在远处的裴渊却是听到了此话,他手指紧攥着手腕处的佛珠,克制着自己的力气,似是杀人一般的眼神看着顾奕然。
而明枝却是被顾奕然说出的话愣住了。
因着安安幼时身子虚弱,就连哭声都没有,每逢变天总会突发热疾,她只得背着她寻着县城的医馆来救治。
但终究有些时候总是三更半夜,甚至有事还会下着瓢泼大雨,自幼她便没有受过什么委屈,甚至连重物都不曾抬过,莫说是要抱着亦或是背着几十斤的孩子走十几里的山路。
明枝还记得那夜甚是漆黑,就连她手中的灯笼也被雨水打湿,四周满是寂静,她甚至还能听到野兽的吼叫声。
稀稀疏疏的雨打在地上,她缓缓地行走,但心中的害怕和担忧如同溢出的茶盏般,烧灼着她的内心。
她紧紧地抱着还在发着热的安安,似是想安定猛烈跳动的心脏。
倏然间,她的脚底一滑,身子一歪,在马上就要跌落山间的时候,她把身子猛然蜷缩,护住了胸前的小姑娘。
身上的雨披和披风也不知掉到了何处,被雨水浸透的身子似是在逐渐发冷,她努力地撑着自己的身子也无法动弹。
感受着自己身上的热气在逐渐消散,她的神智也逐渐不清,似是又回到了云翠宫,回到了英国公府。
似是又回到与舒太妃在宫中的那段日子,明枝感觉身子愈发暖和,好像宫中的银丝碳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安安的嘴巴猛然咬住了明枝,微微的刺痛,惊醒了明枝。
明枝紧紧掐着自己的手心,不许自己睡过去,强忍着脚上的剧痛,抱着安安重新走上了山路。
在她的力气即将耗尽,马上便要昏厥的时候,却看着到了远处似是有着微黄的光芒。
那人便是早早准备回城中温书的顾奕然。
若那时没有他,也许她们母女早就离世了,自那之后,明枝便每每在进城之时,会带着村中的特色亦或是她做的物什。
但她却从未想到顾奕然会娶她,因着这村中之人大部分都嫌弃她是个寡妇,明枝心底小小的悸动便迟疑了。
她低眉摇头,并从背篓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递了过去说道:“顾大哥,我们不可能的,你是个举人,日后还有大好的前途,而我只想与安安在这一隅之地安稳过日。”
顾奕然方才似是嫁娶之言,具是在他心间细细揣摩了数日,但他也猜到了明枝会拒绝,便爽朗地说道:“那就当我送给妹子的礼物,多谢你的梨子糕。”
正当他准备伸手去接油纸包中的梨子糕时,忽然一个修长的手指从中一把夺了过去,甚至还朝着他的胸膛猛然一击。
顾奕然虽然在家中会做些农活,但终究不是裴渊这般只会狠毒狠毒招式的对手。
被击倒后,顾奕然的嘴角渗出一滴血丝,他抚着胸口,正欲坐起身来,一个温热的小手扶了过去。
明枝赶忙从怀中取出一张绢巾,似是怕碰碎珍贵的瓷器一般,擦拭着他的嘴角,焦虑地说道:“你的身子可好?用不用去看郎中?”
被明枝扶起的顾奕然看着对面眉眼之间满是冷漠甚至满是杀意的男人说道:“我与无冤无仇,你是何人。”
裴渊却是一丝目光都未看向他,凌冽的眼神看着明枝抚着顾奕然的双手。
语气中带着些许乞求说道:“枝枝,随我回去。他能给你的,我能千百倍的送给你。”
明枝却是半分眼神都未看向裴渊,听着顾奕然断断续续地咳喘,仍是焦虑地问道:“我扶你去医馆。”
裴渊的威亚却是使得顾奕然身子一颤,他被明枝搀扶起身后,郑重地行礼说道:“既然这位公子已是欢喜,明枝姑娘之人,为何要出拳伤人,我们可以公平竞争。”
裴渊听到此话,却是仿若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凌冽地说道:“你也配?”
第四十二章
明枝却是行至裴渊的面前, 不复刚才对顾奕然的温和,冷脸说道:“他配不配也不是您说了算。现下还请您让开,我们要去医馆了。”
她甚至说出此话时都未看向他, 只是如同陌生人一般,漠然地看着远方。
裴渊在衣袖下摩挲着佛珠的手指却是停了下来, 他看着明枝穿着一袭墨兰色的布衣, 搀扶着那个书生,小声地询问着他的伤势。
对他竟是如同陌路旅人一般陌生, 他甚至从明枝的面容中看不出一丝憎恨和爱恋。
他在衣袖下的摩挲着佛珠的手指却是停了下来。
人的情感千变万化, 无恨无爱才是最为可怕。
想到此刻,裴渊狭长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又被冷冽填满。
时间仿若在他的身侧停止了一般, 他只能听到自己逐渐增快的心跳,隐隐作痛使得他连身子都未曾挪动。
他的嘴角缓缓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眉眼之中也流露出淡淡地疯狂。
倏然间,裴渊的眉目紧锁, 似是遭受了很大的痛苦一般, 他抚着胸口, 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
因着明枝离他的距离较近, 他的动作在第一时间便被她看到,就连飞溅出的血液也滴溅在她的衣衫上。
明枝的呼吸都慢了一拍,搀扶着顾奕然的手指也无意识的使劲。
她正欲询问一番,忽然脑海中显现出这些年她逐渐相同的事情-一个能以雷霆之势登上皇位之人, 怎会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任人宰割的人。
那次被瑞王在朝堂鞭打,险些丧命, 内务府甚至都连丧仪都备下了, 细细想来, 皆是他层层的计谋。
想到此处,因着明枝的心便又冷了几分。
顾奕然身为读书人,自是心怀天下,心胸宽广,尽管裴渊对他言语粗鲁,他仍旧担忧地问道:“这位公子您没事吧,要不一起去医馆看看?”
裴渊还未说话,明枝的声音便传到了他们的耳中:“不用管他,大抵也是想装模做样引得人关心几分。”
话毕,明枝便推开裴渊摇摇欲坠的身子,搀扶着顾奕然,朝着路的那头离去了。
而裴渊的脸色却愈发惨白,心头的刺痛也愈发的明显,他的身体自是有了些许的问题,刺痛和吐血也皆是真的,但心底却是切切实实地想着让明枝关心他几分。
他回忆起那年,躺在床榻之上无法动弹,深夜的明枝总是喜欢那些话本,在琉璃灯盏微弱的灯光下,软糯地念着上面的话语,甚至还会趴在他的胸膛之上,乞求着他不要去死。
终究是时过境迁,世事难料,万事皆空,当时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