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离澄清坊颇远,亏得大齐没有宵禁,不然,今晚就得在冯府住下。
大冯氏掀起车帘,看一眼马车边策马飞驰的儿子沈嘉,嘴角不由得扬了起来:“瞧瞧我们的三郎,整日活泼得很。”
沈茂心思重重,随口道:“他也老大不小了,都十五了,得去学着当差。这性子也该好好磨一磨。”
大冯氏最疼爱幼子,闻言立刻道:“你也别逼得他太紧了。今年锦衣大比没选中,明年再考就是了。”
沈茂无奈地看大冯氏一眼:“慈母多败儿,你别太惯着他了。看看阿祐,比他还小一个月,身手就不用比了,性情也比他踏实稳重得多。”
这怎么能一样。
大冯氏压低声音,嘀咕一句:“四郎性子古怪,不喜说话,是我硬让他来,他才跟着一同来冯家。”
沈祐从三岁就养在眼前,在大冯氏眼里,这个侄儿和亲儿子也相差无几。
可惜,沈祐性情阴冷,一天说不了两句话,着实孤僻了些。
大冯氏疼侄儿,沈茂就更不用说了,一张口只有夸的份:“少说话怎么了?这才稳重。像三郎那样跳脱淘气,没个正行,哪天才能长大。”
大冯氏当然更疼亲儿子,立刻为沈嘉说话:“我还是更喜欢三郎这样的。”
顿了顿,又低声笑道:“对了,少君那丫头,今日你也见了。真没想到,出落得这般好颜色。你说,我张口去求父亲,让少君做我们的儿媳,父亲会不会应?”
沈茂:“……”
第十五章 过往(二)
大冯氏压根没注意到沈茂略显僵硬的神情,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如果是少兰少竹,我委实张不了口。大嫂心高气傲,一心想攀高枝。三嫂也素来瞧不上我们沈家。”
“倒是少君,父母皆身故。挑剔讲究些的人家,怕是不肯娶这样的儿媳。”
“我是少君的亲姑母,自不会计较这个。日后结了亲,她嫁到我们沈家来,何愁没好日子过。这又是亲上加亲的喜事,父亲定不会拒绝……”
沈茂不得不用力咳嗽一声,打断大冯氏的浮想联翩:“结亲之事,你就别想了。”
大冯氏一怔,看向沈茂:“我为何不能想?”
就沈嘉那副傻乎乎的模样,被冯少君哄着卖了,也只会喜滋滋地帮着数银子。这样厉害的姑娘,沈嘉压根就配不上。
这话不能直说。
沈茂换了个委婉一些的说辞:“少君在崔家住了这么多年,岳父忽然写信让她归京,想来对她的亲事早有打算了。”
“要是不信,你等些日子看看,就能看出端倪了。”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少梅嫁了谢家,少君美丽出众,更胜过少梅,又有丰厚嫁妆。想嫁一门好亲事不难。”
就差没直说,就凭你父亲那双势利眼,也看不上我们沈家。
大冯氏听出沈茂话中之意,有些讪讪:“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你觉得不妥,我以后不提就是了。”
然后,叹了一声。
她也不傻。
这些年,每次回娘家,冯夫人不冷不热,周氏姚氏也不太瞧得上她,待她平平。说到底,都是因为看不起沈家。
沈家是世袭的锦衣卫。当年沈荣在世时,沈家还算风光。自沈荣死后,沈家就慢慢沉寂,家道中落。
沈茂能升为千户,也是因兄长沈荣的余荫。沈茂资质中上,不论身手还是城府,都比沈荣差的远。这十几年来,仕途没有寸进。
冯侍郎一颗富贵心一双权势眼,对沈茂这个女婿自然不甚满意。
在冯侍郎眼里,长女嫁进沈家着实亏了,如何再肯让孙女嫁来沈家?
大冯氏神色落寞,沈茂看着心疼,伸手握住大冯氏的手,低声道:“高门嫁女,低头娶媳。”
“三郎四郎都不小了,你多多留意平日里来往的人家,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
沈家还没落魄到娶不上儿媳的地步。往中低等武将人家去寻就是了。
大冯氏打起精神,笑着应了。
沈嘉是亲儿子,沈祐这个侄儿,他们养了十几年,和亲儿子也差不多,娶妻成家一事,自然也得他们操心。
想到沈祐,大冯氏忍不住低声絮叨几句:“不是我说,大嫂这个人的心也太凉了。就是改嫁了,自己不便回来,总能时常打发人回来看看四郎。”
“她倒好,一年见四郎的次数也就一两回。真没见过这样的亲娘!”
提及改嫁的大嫂江氏,沈茂也拧了拧眉。
燕王妃出身显赫。父亲袁大将军是边军主将,执掌十万边军。袁大将军有五个儿子,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爱如掌珠。
江氏闺名一个雪字,是袁大将军亲兵之女。这个亲兵为保护袁大将军死在箭下,只留下一个女儿。袁大将军感念亲兵救命之恩,收养了江氏。
江氏比燕王妃小了两岁,自小一起长大,亲如姐妹。燕王妃嫁给燕王后,江氏时常去燕王府走动,住一两个月是常有的事。
一来二去,江氏相中了燕王的亲兵统领沈荣。
沈荣相貌英俊不凡,身手骁勇过人,年纪轻轻就已是五品武将。
燕王妃主动做媒,促成了这一桩亲事。
对沈荣而言,能娶袁家义女燕王妃义妹为妻,也是一门极好的亲事。
江氏肚皮争气,进门第一个月就有了喜。
可惜,好人不长命。八个月后,沈荣为保护燕王而死。江氏惊闻噩耗,动了胎气,当天夜里就肚痛发作,早产生下了沈祐。
那一年,江氏才十八岁。正是如花的青春韶华。为亡夫守孝三年,也才二十一岁。江氏要改嫁,沈家也没什么可说的。总不能让江氏守一辈子寡。
江氏改嫁时,带走了所有的嫁妆,还将燕王赏给沈家的抚恤银子一并带走了。没给儿子留下一星半点。
沈茂一声没吭地养着侄儿沈祐,权当自己多了一个儿子。
沈茂唯一不满的,是江氏对沈祐太过冷淡,近乎不闻不问。
一年中,江氏只在沈祐生辰那一日打发人送些东西来。沈祐想见亲娘,便得去江氏的夫家邱家。
沈祐年幼的时候,还总惦记去邱家见亲娘。年岁渐长,去的越来越少。
沈祐从不提亲娘对他如何,沈茂和大冯氏又岂会猜不出来?
“算了,只当没这个人。”沈茂呼出一口闷气,低声道:“以后我们替四郎娶一个知冷知热的好媳妇,等四郎成了家,孤僻阴沉的脾气也就改了。”
但愿如此。
大冯氏轻呼一口气,点了点头。
……
微凉的夜风吹拂在脸上,策马驰骋的少年沈嘉满腔热血,眼睛亮如星辰。
他憋了一肚子话想说,可惜骑马时不便说话,只能忍着。
就这么一路忍到沈府。
沈府位于鸣玉坊的石狮胡同。
这里住的多是世袭锦衣卫或是中低等的武将人家。沈家这座五进的大宅子,比冯府大了不少。不过,论地段,着实差了一大截。
长子在江南当差,长媳随着一同去了江南。
次子进了锦衣卫,忙着当差,十天半月才能回府一日。次媳身孕不满三个月,在内宅里养胎。今日便没随着一同去冯家。
沈嘉下了马,将缰绳扔给一旁的亲兵,兴冲冲地拉着沈祐的手:“四弟,今晚我和你一起睡。”
沈祐瞥了俊脸放光急不可耐的沈嘉一眼,冷酷无情地拒绝:“不行。”
他才不想被沈嘉聒噪一整晚。
沈嘉压根没将沈祐的拒绝当回事,扯着沈祐的胳膊就去了知春堂。一进寝室,便迫不及待地宣布:“四弟,我对少君表妹一见钟情,我要娶她为妻!”
沈祐:“……”
第十六章 一梦
沈祐没出声,用火折子点燃烛台。
柔和的光芒,照亮了这间寝室。
姑娘家的香闺,大多布置得精致雅洁。少年郎的住处,没那么多讲究。沈祐的寝室尤其简单。
宽敞的寝室里,除了必要的床榻柜椅之物,没一件多余的东西。干净整洁之余,透出一股清冷。
沈嘉早习惯了堂弟的阴沉少言,继续用亢奋又激动的语气说了下去:“我以前读书读到‘见之钟情思之难忘’,只觉好笑。人怎么会见另一个人第一面就心生爱慕?今日我才知道,世间真的有这样的情意。”
“少君表妹冲我微微一笑,便如春暖花开,我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
沈嘉陶醉地闭上眼片刻,然后睁开,一脸期待地问审祐:“四弟,你是不是也觉得少君表妹待我不同寻常?”
沈祐忍无可忍,伸腿将沈嘉踹到穿衣铜镜前。
沈嘉皮粗肉厚,被踹一脚不疼不痒,就是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你这是做什么?”
沈祐瞥他一眼,吐出几个字:“让你照照镜子。”
看看自己哪点配得上人家。
沈嘉压根没听出这一层意思,果然认真地端详起镜中的自己,然后喜滋滋地说道:“我这般俊朗英武爽朗体贴的少年郎,少君表妹岂能不动心?”
沈祐:“……”
沈祐抽了抽嘴角。
很显然,和情窦初开春心萌动的沈嘉是没道理可讲的。
沈祐很快换了个说法:“还有半个月是锦衣大比,你不考中,有什么脸去冯家见少君表妹?”
此话十分有理。
沈嘉眼中燃起了旺盛斗志,用力一握拳头:“你说得对。我明日五更就起床练武!”
接下来,兄弟两个各自沐浴,一同睡下。
沈嘉嘴里嘀咕个不停,翻来覆去地说着少君表妹。
沈祐不胜其扰,闭上眼装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