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约有二十余岁的模样,面色晦暗,却依然眉目秀美,可见生前极美。此时气息全无,静静躺着,就像睡着了一般。
老婆子跪在地上,红着眼回禀:“回大人,奴婢不知道谁是冯公公。奴婢自从进了这处院子,一直伺候着姑娘。姑娘姓冯,在闺阁时排行第三,奴婢一直称呼她冯三姑娘。”
“冯三姑娘临去之前,交代过奴婢。她此生孤单一人,死后也没人给她上坟烧纸,给她一具棺木,随便择一处安葬,就不用立碑了。”
他站在床榻边,直直地盯着床榻上的女子。
许久,都未动弹。
老婆子不敢抬头,就这么战战兢兢地跪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潮涌般沉重的心情中稍稍冷静下来。
他走上前,将女子抱起,轻轻放入棺木中。
棺盖合上的刹那,他身体里似也有一部分悄然进了棺木中,被一并安葬。
原来,他一直以来的死对头冯公公,是一个女子。
他不愿娶妻,有一半是因为亲娘江氏,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隐秘缘故。
他对所有女子无动于衷,唯一能牵动他心绪的,是那个心黑手狠趾高气昂的冯公公。外间传言的“沈指挥使不好美色好男色”,其实是真的。他不敢对自己承认这个事实,见了冯公公分外没好脸色。
直至冯公公闭眼了,他才知道,令他悄然动了心的不是男子,而是女儿身。
她已经永远闭上眼。
他永远也没机会吐露心声了。
他亲自为她择了一处墓地,亲手挖坟,将她下葬。他为她立了碑。
冯三姑娘,冯少君。
直至最后,他才知道,她叫冯少君。
……
“四弟,你伤口是不是很疼,怎么睡着了还落泪。”
一个满是异味的帕子粗鲁地在他脸上抹了一把。
沈祐终于惊醒,睁了眼。
沈嘉又吓了一跳:“你的眼怎么这般红。你等着,我立刻去请柳太医来。”
“不用。”沈祐沙哑着声音道:“三哥,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沈嘉终于察觉出不对劲了。他拧着眉头,目中满是疑惑:“四弟,你到底是怎么了?莫非是做了噩梦?”
是噩梦吗?
他只恨第四个梦来得太迟。
他一直想找寻的人,近在咫尺。他却浑然不知,被她戏弄于掌心。
他悄然隐藏的真心,在她眼里,又算什么?
温热的液体涌到眼角。
沈祐眼睛愈发红了,声音低哑:“你先出去。”
沈嘉想说什么,看到沈祐通红的眼,什么都说不出口了。默默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刹那,沈祐眼角的液体滑落。
……
此时,冯少君已回到了昔日的闺房。
她不远千里,奔波回平江府,于情于理都该留在崔园里。
这等小事,燕王殿下自不会出面,杨公公亲自安排。短短一个时辰,便已安顿妥当。
郑妈妈和吉祥回到熟悉的地方,备觉亲切。
“这才离开几个月,怎么像隔了一辈子似的。”吉祥笑着叹道。
郑妈妈笑着附和:“可不是么?京城虽好,还是不及崔园好。这次回来,怎么也得住上几个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
冯少君一反常态地沉默不语,坐在窗前,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竟有些莫名的落寞和寂寥。
郑妈妈冲吉祥使个眼色,吉祥悄然退了出去。
“小姐是不是倦了?”郑妈妈轻声问道。
日夜兼程,精神紧绷,此时松懈下来,确实十分疲倦。
可令她沉寂的,不是身体的倦怠,而是心中的苍凉。
“郑妈妈,”冯少君以为自己克制住了情绪,实则声音微颤,竟有些更咽:“我是不是做错了。他这般恼怒,怕是不会原谅我了。我……”
泪水忽然就涌出了眼眶,纷纷滚落。
第一百七十七章 心意
冯少君很久没哭过了。
上一次落泪,还是在遥远的前世。
得知外祖母病重离世的噩耗时,她恸哭了一场。之后数年,她易容装扮,游走在不同的身份和脸孔之下,一颗心也愈发冷硬,再未流过泪,直至自己病逝。睁眼重回年少。
对着冯家那一窝虎狼血亲,她计谋百出。
对着以权势威逼的秦王妃,她巧妙周旋。
她以为自己心冷如铁,无坚不摧。
直至此刻,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悲伤涌至心头,泪流如雨。
郑妈妈也被惊到了,一边轻拍冯少君的后背,一边急急低语:“小姐怎么忽然哭成这样?是不是谁欺负小姐?还是沈四公子的伤太重了?”
冯少君靠在郑妈妈的怀里,低声呜咽,泪水很快浸透了郑妈妈的衣衫。
“都不是。”
“没有人欺负我。”
“是我欺负人,被人发现了。”
郑妈妈:“……”
要不是时机场合不对,郑妈妈简直忍不住要笑了。
她搂住冯少君,温柔地安抚:“不管怎样,都别哭了。先擦了眼泪,再慢慢说。”
冯少君不肯停,继续哭泣。郑妈妈只得住嘴,随她先哭个痛快。
时间过得真快。
当年那个稚气又狡黠的小小少女,转眼就长成了大姑娘。情窦初开却不自知,也开始为情所困了。
冯少君哭了许久,哭声慢慢停了,怔怔地发愣。像一朵被狂风吹拂过的花苞,还没盛放就蔫蔫的,看着实在惹人心怜。
郑妈妈拿帕子为冯少君擦拭泪痕,柔声道:“现在好多了吧!来,和奴婢说,到底是怎么了?”
冯少君恹恹地不想说话,半晌才冒出一句:“他知道我自小习武,知道我会易容了。”
郑妈妈不以为意:“这又怎么了。最多就是没告诉他实情,怎么就是骗他了!”
关键是,她扮成冯公公,戏弄了他两回。
这事确实是她心虚理亏,偏偏又说不出口。
冯少君闷着不吭声。
郑妈妈看着冯少君长大,对她的脾气清楚的很,见她这副模样,便知自家小姐定是理亏在先。
得了,也不必追根问底了。
“你既是骗了他,好好和他解释,向他道歉。”郑妈妈给她出主意:“男子汉大丈夫心胸宽广,总不会和你斤斤计较。”
冯少君闷闷道:“谁说他不计较,他记仇的很。看他这般恼怒,定是要和我翻脸了。”
郑妈妈一辈子没嫁过人,对男女间的情事倒是看得透彻:“这算什么翻脸!顶多就是怄气罢了!等气头过了,小姐再去真心诚意地道个歉,撒撒娇,说些好听的,哄沈公子笑一笑。不就成了。”
冯少君此次遭受重创,患得患失,竟对自己失了自信:“这样真的能行吗?”
“怎么不行。”郑妈妈给冯少君打气:“只要沈公子是真心待你,对你就狠不下心肠。如果真因为一点小事就闹翻了脸,只能说明,他对你的情意不够。”
冯少君一听这话,又有些别扭起来,将头转到一边,低低地说道:“他本来也没喜欢我。是我用计策,诓骗他点头假扮我的未婚夫婿。”
郑妈妈微微一笑:“如果沈公子对小姐一点好感都没有,又怎么肯半推半就,随了小姐的心意?”
“退一步说,就算一开始他不太情愿。可后来,秦王妃以权势逼亲,沈公子可是半步都没退。还求动了燕王殿下和燕王妃娘娘出面。”
“再后来,小姐去了秦王府,沈公子特意登门来探望,难道也是假的?”
当然不是。
如果沈祐没那份心,只像一开始约定的那样做个挡箭牌,何必做到这份上?
她和他四目对视时的脉脉情愫,是真的。
可她哄骗戏耍他的事,也是真的。
冯少君忽地用手抱住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郑妈妈松了手,略略退开,让冯少君一个人抱头叹气。
愁眉苦脸没有用,自己做的孽,还得自己还。
冯少君勉强振作起精神来:“我先歇一晚,明日再去,让他臭骂一顿出出气。”
到底没忍住,张口发了几句牢骚:“外祖母也是,来看他也就罢了,怎么将我的秘密都告诉他了。害得我毫无防备,措手不及!”
郑妈妈看冯少君一眼:“奴婢倒觉得,这个时候吐露真相,才最合适。”
“现在不说,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莫非要等到小姐和沈公子情意深重的时候才说?万一真的彻底翻脸了,到时候小姐如何受得了?”
“迟说不如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