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侍郎疾声厉色,见冯少君不出声,以为自己吓住了她,又放缓声音道:“再者,你还年少,见识短浅,哪里知道人心险恶。见过的少年郎,也没几个。”
“现在觉得好的,过些时候再看,不过尔尔。”
“你的亲事,祖父自会为你精心打算。”
“你且安心等着,日后高嫁,一辈子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冯少君似被冯侍郎的一席话说动了心思,轻轻咬着嘴唇问道:“伯祖父是说,像堂姑母那样么?”
冯侍郎慈爱地笑了笑:“你小姑母是一品郡王妃,日子过得如何,你也亲眼瞧见了。有祖父在,担保你日后比她还要强。”
还能怎么“强”?
莫非想送她进宫,去伺候那个六十多岁的隆安帝?
冯少君心中哂然冷笑,故作娇羞不语。
涉世未深的年轻姑娘,就是好糊弄。
冯侍郎颇为满意,起身走到冯少君面前,亲切地拍了拍冯少君的肩膀:“这么晚了,你先回去歇着……”
一股淡淡的香气传入鼻息。
冯侍郎以为是姑娘家的胭脂香气,没当回事,正要继续说话,忽地眼前一黑。
冯少君早有准备,伸手扶住昏倒的冯侍郎,将他扶在椅子上。
她伸手,不轻不重地扇了冯侍郎一巴掌。
冯侍郎动也没动。
再扇一巴掌。
还是没反应。
冯少君满意地勾起唇角。
于二娘的迷药,果然厉害!
她今晚进冯侍郎的书房,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听冯侍郎那些虚伪的废话。而是为了搜查书房,寻找亲爹冯纶命案的线索。
冯侍郎颇重规矩,书房里放了不少公文和信件之类,等闲人根本进不了书房。
此时,正是难得的良机。
冯少君站直身体,目光迅速在书房里掠了一圈。
前世她在秦王府里做了三年内应。对于潜入书房搜寻隐秘文件书信颇有心得。这一看,便窥出了最适合藏隐秘文件的几处地方。
她先去了书架前,找寻翻动痕迹明显的书册。
然后是书桌里外。
在书桌抽屉里,找到了一个匣子。这匣子约有一尺见方,是檀木所制,古朴厚重。匣子上还上了锁。
冯少君心中忽地涌起强烈的预感。这匣子里,或许就装了她想要的东西。
既然有锁,这钥匙又会在何处?
以冯侍郎为人,绝不会将钥匙放在随从的身上,也不会给幕僚。那么……
冯少君目光一凝,落在冯侍郎的身上。片刻都没犹豫,便走上前,伸手在冯侍郎胸前摸索。
很快摸到了一个轻薄的铜制之物。
冯少君心中一喜,用力一扯,将钥匙扯了下来。
冯侍郎的脖子上顿时多了一道血痕。在昏迷中吃痛,无意识地闷哼一声。
冯少君置之不理,迅速拿起钥匙,去开铜锁。轻轻地咔嚓声后,铜锁开了,匣子也被打了开来。
匣子里,放了厚厚一摞信。
这些信,约莫十几封。最上面的那一封信,至少也是十几年前的,信封空无一字,信口被磨得破旧,不知拆看了多少回。
冯少君抽出第一封信,打开一看,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上面是伯父大人敬上,落款是侄儿冯纶。
冯少君鼻间满是酸涩,目中闪出水光,右手微微颤抖。
自八岁起,她就离开父亲,在外祖崔家长大。父亲遇刺惨死,她远在平江府,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未见,就成了孤女。
十几年的光阴,早已磨平了她脑海中对父亲的记忆。现在想起亲爹,她甚至不太记得清他的相貌。
可父女亲情,是镌刻在骨子里的。在看到父亲名讳的那一刻,思念的情绪忽地如潮水般翻涌,化为泪珠,滚落眼眶。
她已经很多年没落过泪了。
冯少君无声地哭了片刻,用袖子擦了眼泪。
她迅速将信浏览一遍,没找出异常之处。
第二封第三封……一直看到第六封。
“……伯父,我至两淮盐道赴任已有三个月。查看往年账目,发现有些不妥之处。两淮盐税,每年有数百万两。近几年,盐场开的盐增加了三成,盐税却和往年相同。其中出入近两百万两之多。”
“这其中,定有人暗中盗卖私盐。”
“我要彻查此事,肃清江南盐道!”
第四十章 隐秘(二)
冯少君攥紧了信。
因用力过度,纤长的右指微微泛白。
书房里的烛火忽地跳跃了一下,光线忽暗又复明。
冯少君忍住眼中泪意,迅疾将剩余的信全部打开。果然,接下来的几封信,皆是有关清查盐道账目一事。
冯纶一片热血丹心,为大齐官场出了这等贪赃枉法的蛀虫愤慨不平。他怕打草惊蛇,一边和上司同僚盐商周旋,一边暗中调查账目。
约莫大半年之后,便查出了线索。
两淮十余家大盐商,成立了商会。做盐商会长的,正是魏家家主魏其道。盐商们一边用朝廷的盐引卖盐,一边运贩私盐,赚取暴利。
私盐不必交税,盐商们赚的巨额银子,一半落入自己的口袋。另一半去向不明。冯纶怎么查也查不出来。可见,这背后必有一只巨大的黑手。
冯侍郎深谙官场浑浊,屡次去信劝冯纶罢手,免得遭来横祸!
冯纶在写给冯侍郎的信中慷慨陈词:“伯父忧心侄儿安危,侄儿感激不尽。可是,侄儿已下定决心,定要查明此事,找出幕后主谋,上奏朝廷……”
冯侍郎一心仕途,眼中只有富贵前程。
冯纶却和冯侍郎截然不同。他明知此事危险,依旧执意前行。
结果,还没等他出手,就被魏家抢先一步告了御状。
在被问审押解进京的途中,又遇了一伙“绿林匪盗”,无辜枉死。
冯少君的眼睛渐渐泛红,目光定定地落在最后一封信上。
“……魏其道此人心机极深,和江南总督曹振来往密切。我暗中调查一事,没能瞒过曹总督。曹总督令幕僚来见我,暗示我就此罢手。”
“他日,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定和曹振脱不了干系。”
“请伯父为我照顾好少君。”
冯少君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
这一封,就是冯纶的绝笔信。
冯纶查到后来,困难重重,不停被人暗中阻挠,甚至被人威胁恐吓。他分明已感知到了危险的临近,依旧没有罢手。
最终,落了个惨死身亡。
冯侍郎这个亲爹,知道儿子无辜惨死,却装聋作哑,任凭锦衣卫草草结案。之后,也从无为儿子报仇雪恨之意。
任凭冯纶顶着污名长眠地下。
这种人,枉为人父!
冯少君心中怒极恨极,伸手重重扇了冯侍郎一巴掌。
啪!
一声脆响,冯侍郎的脸孔多了五道红指印。
这一巴掌扇得着实不轻。
冯侍郎中了迷药,昏迷未醒,只一声闷哼。
这一巴掌太过响亮,到底惊动了守在门外的长随苏全。
“老爷!”敲门声响起后,苏全的声音随之响起:“老爷!”
冯少君目光一闪,张口说话,声音竟和冯侍郎一模一样:“我没事,退下。”
声音透过厚实的门板,传进苏全耳中。
苏全低声应了,退了下去。
过了约莫盏茶功夫,书房的门开了。三小姐冯少君微笑着走了出来,声音温雅悦耳:“伯祖父要写折子,你在门口守着,别让人惊扰了祖父。”
冯侍郎身为三品文官,熬夜写奏折是常事。
苏全恭声应了,目光掠过冯少君手中捧着的一摞信。
奇怪,三小姐怎么捧了这么多信出来?
不过,主子的事,轮不到他一个长随来过问。
冯少君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就这么坦荡地捧着信远去。
冯少君回了荷香院后,将手中的信全部放进包裹中裹好。然后叫来郑妈妈,低声吩咐数句。
郑妈妈心中吃惊,却未多问,很快点头领命。
一炷香后,郑妈妈拎着包裹出现在冯府角门处,塞了一个银锭子给看门的婆子。身材肥硕的婆子拿着沉甸甸的银锭子,乐得合不拢嘴,忙开了角门。
郑妈妈苗条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