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侍郎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激动的情绪缓缓平复。他定定心神,说出真正的来意:“少君,当年你从我书房里拿走了你爹的信。如今,也该还给祖父了。”
冯少君眉头一动,还没说话,冯侍郎又迅速说了下去:“虽说曹振都招认了,不过,还缺真正的物证。我将你爹的信呈给皇上,曹振就是想改口也不可能了。”
冯少君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的弧度:“你将信呈给皇上,顺便再痛哭一场,让皇上心软,觉得对不住冯家。以后仕途就更稳妥了,是不是?”
冯侍郎也不否认:“你这般聪慧灵透,什么都瞒不过你。我是有这样的打算。”
儿子死都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再多的悲伤也都渐渐淡了。难得有这样的良机,自然要好好用一用,给自己的前程添一把助力。
冯少君没有和老狐狸周旋的兴致,冷冷道:“这些信,我会给沈祐,请他代为呈给天子。就不劳烦伯祖父了!”
冯侍郎拧起眉头:“沈祐到底是女婿,不及我这个亲爹名正言顺。”
呸!
你也有脸说名正言顺!
这么多年一声不吭。眼见着旧案被翻查即将大白天下,倒是蹦跶出来做慈父了。
冯少君冷笑一声:“向皇上求情的人是沈祐,求皇上重查旧案的也是沈祐。做女婿的为岳父出些力,天经地义。就不劳伯祖父操心了。”
不等冯侍郎张口,冯少君就翻脸撵人:“我忙得很,无暇奉陪,伯祖父请自便。”
冯侍郎老皮老脸,也不计较:“罢了!你实在不愿意,我也拿你没法子。让四郎将信转呈给皇上也好。他是天子近臣,深得皇上信任。他说的话,比我这把老骨头说话分量重得多。”
又一脸慈爱地嘱咐冯少君:“你现在也是做娘的人了,性子圆融些才好。别总这般任性。以后得了闲空,就带着孩子回冯家看看。你到底姓冯,是我冯平嫡亲的孙女。”
换在平日,她还会绵里藏针地刺回去,或是直戳冯侍郎的心窝。今日心情翻涌,连这份怼人的兴致都没有。
冯少君直接起身离去。
冯侍郎揉了揉额头,也走了。
……
这一日,雷指挥使领着锦衣卫进了薛府。
薛凛曾做了十几年锦衣卫指挥使,得势时薛家威风赫赫。后来薛攀因勾连秦王被斩首,薛凛被罢免官职。薛家一夕之间从云端跌下来。
再后来,秦王汉王联手作乱,身为秦王亲卫的薛霆也死在了皇陵之乱中。薛家被牵连进谋逆案,自然没有好果子吃。提心吊胆地等了几个月,终于等来了被清算的这一刻。
当熟悉的锦衣卫蜂拥进薛府,薛凛心里没半分热乎气,只有无尽的凉意。
雷指挥使对着昔日上司还算客气,拱了拱手道:“皇上令刑部重查曹振指示匪徒刺杀朝廷命官冯纶旧案,查到薛大人和这桩案子有些牵扯。我奉皇上口谕,请薛大人去一趟锦衣卫诏狱。”
自知难逃一劫的薛凛,早就做好了掉脑袋的准备。不过,听到这些,薛凛还是大吃一惊,脱口而出道:“不是为了秦王汉王谋逆案,是因为昔年一桩刺杀案?”
都是多少年前的旧案了。要不是雷指挥使提起,他几乎忘了曾经顺水推舟结过这么一桩命案。
庆安帝怎么忽然提起这桩案子来了?
雷指挥使好心地提醒一句:“冯御史的女儿嫁给了沈统领。”
原来是沈祐从中出力。
薛凛解了心中疑惑,长叹一声,解开长刀扔在地上。然后随着锦衣卫走出了薛府。
走出薛府的那一刻,薛凛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满是苦涩。
这一走,就是死路。
薛凛很清楚锦衣卫诏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人活着进去,出来的要么是死人,要么是将要死的人。
左右逃不过一死,也没什么可坚持的,该招的都招了,免了受刑之苦,落个死得痛快。
第二天,雷指挥使就捧着卷宗证词进了太和殿:“启禀皇上,薛凛昨日进诏狱后,没有用刑,就全部都招认了。”
庆安帝目光一闪,拿过卷宗,仔细翻看。
薛凛倒是痛快,将和秦王暗中勾连的事都交代了出来。冯御史那桩陈年旧案,也说得清清楚楚。
曹振贪墨巨额盐税,冯御史不肯和光同尘,一直秘密调查。曹振知道后,就对冯御史起了杀心。先指使盐商攀诬冯御史,后来又暗中派人刺杀。
供词里,竟还提到了福亲王。
庆安帝的目光落在最后几行字上,面色沉了下来。
雷指挥使看在眼里,心里一凛,反射性地低了头。
半晌,庆安帝才淡淡道:“卷宗留下。赐薛凛一壶酒。”
第四百二十四章 旧事
雷指挥使亲自送毒酒进诏狱。
薛凛惨然一笑:“一步错,步步都是错。”伸手拿过酒杯,一饮而尽。没到片刻,就满脸泛黑,毒发身亡。
雷指挥使沉默地看着这一幕,心里不知是甚么滋味。
这十几年来,薛凛位高权重,是何等威风。薛氏一族也因此受益,人人争相逢迎。谁能想到,短短几年间,就落到了这等地步。
薛凛这一死倒也痛快。或许皇上会放过剩余的薛氏族人。否则,牵连进谋逆重案,就是灭薛氏九族也没人会为薛家求情。薛凛心里透亮,所以干脆利落地交代了一切,主动赴死。
亲眼目睹薛凛身死,他难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朝中文官以科举晋身立足,武将靠的是军功。锦衣卫里,皇上的信任器重才是最重要的。说锦衣卫是天子私兵,也不为过。
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想来也做不了多久。这位置,应该早些腾出来给沈祐才是……
雷指挥使心中闪过诸多念头,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薛凛的死,并未惹来多少瞩目。一个已经卸任几年的锦衣卫指挥使,一个彻底没落的薛家,已经不值得人关注。
雷指挥使呈上的那一本卷宗,庆安帝连太子也没让看,让杨公公仔细地收了起来。然后,庆安帝又令杨公公写了一封信,送去崔宅。
冯少君接到这封信的时候,薛凛的死讯刚传进耳中。
义父怎么会忽然写信给她?
冯少君心里揣度不定,面上若无其事,笑着接了妆盒。
许氏隐约猜到些什么,也不多问,随口笑道:“旭哥儿有我陪着,你先回屋子歇着去。”
冯少君点了点头,起身回了屋子,打开妆盒,取出信展开。看了几句,冯少君脸上的笑容悄然隐没,握着信纸的手猛地用力。
这封信是杨公公执笔,用的却是庆安帝的口吻。
冯纶惨死,是由曹振主谋。薛凛草草结案,却不止是因为曹振,其中还有福亲王的缘故。
当年宁慧郡主心仪新科探花郎,福亲王令人登门说亲。冯纶不愿抛弃未婚妻另娶,断然拒绝了这门亲事。令福亲王府颜面尽失。
福亲王一直怀恨在心。冯纶在官场一直郁郁不得志,就是因福亲王从中刁难。
冯纶谋了两淮盐道御史一职。福亲王暗中写信给曹振。曹振是曹太后的亲侄儿,和福亲王是表兄弟,来往颇为密切。刁难一个小小的盐道御史,对曹振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曹振很痛快地就应了。
不过,就连福亲王也没料到,冯纶上任后,迅速察觉到盐税有问题,暗中查探到了曹振身上。
如此一来,根本无需福亲王再嘱咐,曹振也绝不肯放过冯纶了。
后来冯纶惨死绿林匪徒之手,薛凛奉皇命去查案。福亲王令人给薛凛送了口信,薛凛这才半推半就地迅速结案。
现在,薛凛被毒酒处死,曹振也难逃身首异处的下场。
福亲王这里,却不便处置。
一来,福亲王并未直接插手冯纶命案。二来,福亲王是先帝的胞弟,是庆安帝嫡亲的叔叔。庆安帝处置秦王汉王,清算曹家,都师出有名。却不便对自己的皇叔动手。
……
冯少君将信又看了一遍,沉默了片刻,拿了火折子过来,将信点燃。火苗将信纸吞噬,很快化为灰烬。
原来,父亲的惨死,背后不但有曹家,还有福亲王。
天子能为她做到这一步,也确实没什么可不满的了。只凭着薛凛的一份供词,总不能给福亲王入罪。
福亲王是庆安帝嫡亲的皇叔,也是宗人府的宗正,掌管着所有数以千计的皇室宗亲。有福亲王支持,庆安帝才能顺利登基坐稳皇位。
庆安帝总不能动了自己的根基。
叩叩叩!
冯少君听到敲门声,从静默中回过神来:“谁?”
“是我!”门外是许氏略有些忧心的声音。
冯少君定定心神,上前去开了门。此时天色已晚,屋子里还没点燃烛火,晦暗不明的光线中,冯少君的面色有些异样的沉凝。
许氏心里一紧,低声问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冯少君不愿外祖母跟着忧心,语气轻快地应道:“没什么事。就是宫中传了消息出来,当年我爹死后,锦衣卫指挥使薛凛和曹振暗中有些勾连,草草结案。”
“现在,薛凛已经被处死。”
“曹振罪证确凿,也难逃一死。我爹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许氏眼眶有些热,伸手搂住冯少君:“好孩子,这几年,苦了你了。”
如果不是为了替亲爹翻案,冯少君也不必如此卖力地为天子当差,出生入死。
外祖母的怀抱,还是这样的温暖。
冯少君依偎在许氏怀中,似能汲取源源不断的力量。她轻声说道:“外祖母,一开始我做这些,是为了报仇。现在,是因为我喜欢。”
“我一点都不觉得辛苦。”
所以,不必为我唏嘘感慨。
许氏哭笑不得,到了眼角边的泪水又咽了回去。
冯少君对信上所写的事只字不提,笑着说道:“外祖母,我饿了。”
许氏擦了擦眼角,展颜笑道:“厨房早就备好了饭菜。我这就让人传膳。”
晚饭时,崔元翰带着宋氏和崔大郎崔二郎兄弟两个也来了。一家子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晚饭。
然后,崔元翰对冯少君笑道:“表妹,隔壁的宅子已经收拾妥当了。我们打算明日就开始搬家。”
冯少君欣然一笑:“等搬妥了,可得摆一顿暖宅酒。我送表哥表嫂一份厚厚的暖宅礼。”
崔元翰咧嘴笑道:“那我就不和表妹客气了。”
其实,宅子在半个月前就收拾好了。不过,当时冯少君还没出月子,崔元翰索性多住半个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