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祐略一点头,迈步进了金銮殿。
……
金銮殿内的气氛,此时并不太美妙。
远道归京的袁清,当着一众文臣武将的面跪下请罪:“……边军接连大败,数万百姓被掳,死伤无数,皆是臣之过。”
“朝廷及时派援军,何将军拼死烧了鞑子粮草,自己却力战身亡。鞑子攻城猛烈,太子殿下亲自击战鼓,却被毒箭所伤。臣实在愧对圣上。”
“守城那一日,沈统领亲自上城墙,杀敌无数,大振军心。之后,孟将军领兵追击鞑子,杀了万余敌兵。这才有了边军大胜。”
“请皇上重赏孟将军沈统领,重赏立了战功的将士。臣自请领罪,请皇上严惩!”…
说完,重重磕了三个头。
一众文臣武将,看着袁清这般模样,心里既唏嘘又感慨。一时竟无人为袁清求情。
认真说来,袁清没有大错。可身为武将,接连打败仗,丢失疆土百姓,就是最大的过错。更何况,还有战死的何将军,太子殿下也受了重伤,袁清这个主将难辞其咎。
大军归京的消息传至朝廷后,众臣都清楚,到了算总账的时候。要如何处置袁清,端看天子圣心如何了。
龙椅上的庆安帝,收敛了所有情绪,目光沉凝。
一片沉寂中,袁海站了出来,上前跪下:“皇上,袁将军是臣嫡亲的兄长。不过,朝堂之上,只论功过,不论亲疏。臣以为,边军一开始大败,确实是袁将军之过。何将军之死,太子殿下的重伤,都是因主将不力。请皇上下旨,严惩袁将军!”
此言一出,众臣齐齐震惊。
谁也没想到,袁海站出来,竟不是为袁清求情!而是请天子严惩重责!
袁海开了头之后,很快,又有几名武将出列,请天子严惩袁清。这些武将,大多和袁家是姻亲,或是来往密切。
倒是孟将军,拱手为袁清说了几句公道话:“皇上,臣斗胆进言。臣领兵追击鞑子,和鞑子的骑兵交过手。这些鞑子,皆是上马能射下马能战的精锐。单论战力,别说边军,就是大齐各军都有所不及。”
“世间没有常胜将军。袁将军已经竭力苦战,尽到了主将的责任。战败之责,何将军战死,太子殿下重伤,百姓士兵们的惨死,确实令人痛心。不过,还是请皇上开恩,从轻处置发落,免得寒了为国拼死的武将之心。”
孟将军这话说得也有理。当下,又有数名武将站出来,为袁海求情。
文臣们也按捺不住了,纷纷出言。
有赞成严惩的,也有支持从轻处置的。
庆安帝一言未发,目光掠过众臣神情不一的脸孔。
就在此时,一个修长的身影进了金銮殿,在众臣的瞩目下,走到袁清孟将军身后,跪下行了全礼:“末将沈祐,见过皇上。”
庆安帝眉头微微舒展:“起身。”
袁清一直跪着,孟将军张口为袁清求情的时候也跪下了。
沈祐此时当然不能起身,依旧跪着,沉声说道:“末将人轻言微,斗胆进言。这几个月来,末将在边关,亲眼目睹袁将军殚精竭虑,为退敌亲自上城楼击军鼓。曾连着几日几夜不眠不休,时常去伤兵营安抚受伤的将士们。”
“末将恳请皇上,从轻处置袁将军!”
袁海没料到,沈祐竟会当众为自己求情,一时心潮激越难平。
别看沈祐官职不算高,论圣眷远胜过普通武将。沈祐这一番话,抵得过别人千句百句。
庆安帝脸色稍霁,淡淡道:“都起身吧!如何处置袁将军,朕会召阁老尚书们仔细商议。朕又不是暴君,不会轻易喊打喊杀。”
听这语气,至少不会处置得太重。
袁清高高提起的一颗心,稍稍落回原位,恭敬地磕头谢恩。
沈祐也一并磕头谢恩。
他为袁清求情,没什么私心,也没有向太子示好的意思,纯粹是出于对一个镇守边关十数年的武将的敬重。
第四百七十七章 长假(一)
散朝后,百官一一散去。
袁清孟将军和沈祐三人,被天子召进了太和殿单独说话。
袁清还想跪下,被庆安帝扶了起来:“于公而论,你是边军主将,是大齐的肱骨之臣。于私,你是皇后的兄长朕的舅兄,是太子嫡亲的舅舅。在朕面前,不必如此拘谨。”
这一番温和的话语,令袁清心中动容,眼睛一红,潸然泪下:“臣愧对皇上厚爱,实在无颜面见皇上。”
庆安帝长叹一声:“袁将军不必过多自责。仗已经打完了,过程虽有曲折,到底还是将鞑子击退,打了胜仗。朕只是为死去的何将军惋惜。”
至于太子受伤一事,不提也罢……做父亲的,焉能不心痛?奈何木已成舟,多说无益。
袁清也一把年岁了,此时痛哭流涕,分外狼狈。
孟将军和沈祐一时插不上话,默默立在一旁。
待袁清大哭一场以后,勉强稳住情绪,说起了何将军战死一事:“……不瞒皇上,当日定下夜袭敌营烧毁粮草的计策,众将都知道这是九死一生的差事,有人主动请缨,也有人畏怯避战。臣也因人选一事伤透了脑筋。”
“何将军一力请战。边军武将中,论领兵论勇武,无人能及何将军。为了这一计能奏效,臣不得不应。”
“何将军领了一万士兵,绕行两百余里,潜至敌营粮草重地,烧了大半粮草,重创了鞑子。鞑子早有防备,留守的人多达三万。何将军拼死力战,最后被乱刀加身,血战而亡。连尸首也没能抢回来……”
这些都在战报里写过了。此时袁清亲口道来,更多了悲壮。
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庆安帝,也红了眼睛:“有何将军这等悍不畏死的武将,实在是大齐之幸。”
孟将军和何将军颇有私交,听到这些,也是满心悲怆。
沈祐一言未发,目中闪过一丝水光。
何将军,我们打了大胜仗,鞑子死伤惨重。希望你在九泉之下安息。
庆安帝安抚袁清一番,又吩咐杨公公:“杨景和,你领着袁将军去一趟椒房殿,见一见皇后。”
让外臣进后宫,这是无上的恩典。
袁清忙拱手谢恩。
庆安帝温声道:“你和皇后一别数十年。皇后心里一直惦记你。你去见过她之后,就回袁府。朕给你放长假,你也能和家人相聚,好好歇一歇了。”
听这语气,天子是不会再让他去边军了。
袁清心中黯然,再次拱手谢恩。
杨公公笑容满面地上前,十分客气:“袁将军,这边请。”
袁清丝毫不敢小觑这位天子近侍,忙道:“有劳杨公公。”
杨公公不紧不慢地在前领路,走到殿外时,点了义子一同随行:“三儿,你随咱家一同去椒房殿。”
袁清下意识地打量冯公公一眼。
这个冯公公,个头不高,皮肤白净,容貌也算清秀。不知怎么地,面相却没那么讨喜,看一眼就有抽一巴掌过去的冲动。…
一行人去了椒房殿,却扑了个空。袁皇后一直在东宫里,陪伴着太子。
杨公公又领着袁清去了东宫。
冯公公亲自去通传。
还没进寝室,就听到一阵哭泣声。不用多想,一定是袁皇后在哭。太子妃袁敏早已平稳情绪,不时安抚袁皇后:“母后别哭了,殿下已经回来了,这就是最大的喜事。身上有伤,慢慢将养,总有痊愈的一日。”
袁皇后用袖子抹泪,哽咽道:“我只怕昀儿日后落下病根。”
袁敏鼻间一酸。
她也怕啊!
可怕也没用,还得强自撑住。
就在此时,宫人前来禀报,天子身边的冯公公来了。袁皇后擦了眼泪,冯少君走了进来,拱手行礼:“启禀皇后娘娘,皇上吩咐袁将军去椒房殿,没曾想扑了个空。杨公公便带着袁将军来东宫了。还请皇后娘娘出去一见。”
袁皇后身体一颤,既惊又喜,立刻起身快步出去。
袁敏也是一喜,下意识地起身追了上去:“母后,儿媳和你一同去。”
……
兄妹久别重逢的场面,令人心酸。
袁将军要跪下行礼,袁皇后早已冲上前,扶住了兄长的胳膊,哽咽着喊了一声大哥。
袁将军应了一声,也红了眼。
当年他离京的时候,刚过弱冠之年,正是英姿勃发之龄。如今已年过五旬,头发胡须花白,一身的伤痕,满面的沧桑。
记忆中那个稚嫩天真娇弱的幼妹,如今风华正茂,母仪天下,美丽的脸孔上几乎看不到皱纹。看着就如三旬左右。
让人不禁生出“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的感慨。
兄妹相对落泪痛哭。
袁敏一时插不上话,默默在一旁垂泪。
杨公公冲冯少君使了个眼色,冯少君略一点头,和杨公公一同退了出去。
接下来的重逢私话,就不是他们该听的了。
杨公公低声对冯少君说道:“三儿,咱家有一桩要紧差事给你,少不得要出宫一段时间。你现在就回去收拾一二。”
什么差事,不过是掩人耳目。
按着惯例,远道征战回来的沈祐会有一段长假。这是义父心疼她,给她放一段时间的假,让他们夫妻相聚哪!
冯少君按捺住心里的喜悦,笑吟吟地应声退下。
……
冯少君没什么可收拾的,回去拿了腰牌,就直奔宫门,顺顺当当地出了宫,去了自己的私宅。
换一张脸,再从后门出去,赁一辆马车。从后门进了崔宅,回了自己的院子里。沐浴更衣,恢复本来模样。
吉祥也换回了原来的衣裳,笑着低语:“小姐怎么忽然回来了?”
冯少君冲吉祥一笑:“大军回京,沈祐也回来了。从今日起,我有一段时间的长假。”
吉祥眼睛一亮,十分欢喜:“这可真是太好了。奴婢这就去抱小公子过来。”
冯少君几日没见儿子了,心里也惦记得很,笑着点头。
片刻后,旭哥儿迈着小胖腿走进来了,声音洪亮地连声喊:“娘!娘!娘!”
冯少君一颗心早已软成了春水,伸手抱起了旭哥儿,用力亲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