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麻溜地应声去了。杨公公虽然病着,宫中上下却没人敢怠慢。身为内侍,能在太和殿里养病,皇上还时常来探病。圣眷之浓厚,人人艳羡。
太子养伤的时候,也就是如此了。
过了一会儿,内侍就拎着大食盒进来了。
三荤三素,羹汤面点俱全,冒着热气,闻着香极了。
冯少君大半日没吃东西了,饥肠辘辘,确实饿了。当下也没客气,在桌子边坐下,运筷如飞,吃得格外香甜。
杨公公看得也舒心,呵呵笑了起来。又吩咐下去,令人将隔壁的屋子腾出来。以便冯少君晚上休息。
冯少君却道:“这里有一张矮榻,晚上我就睡在这儿。”
杨公公看了她一眼:“白日你陪着,晚上不必你伺候。我夜里睡不安稳,得起来个两三回。”
诸如擦洗方便之类的事,冯少君总得避让。再者,白日晚上的熬,万一将冯少君累出病来怎么办?
杨公公这般坚持,冯少君只得点头应了。
冯少君一路奔波赶路,此时精神松懈下来,倦意阵阵袭来。在杨公公的催促下,冯少君到隔壁屋子里歇下,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杨公公也是一夜好眠。
倒是庆安帝,心绪纷乱,辗转难眠。
隔日是大朝会。
庆安帝打起精神上朝。
太子朱昀今年二十九,蓄起了短须,沉稳持重,一派储君风范。
太孙朱栋,今年十岁,面容俊秀,聪慧过人。两年前庆安帝册立太孙,太子是帝后独子,太孙是东宫嫡长孙。朝臣们纷纷拥护,无人反对。
如此一来,大齐储君早立,且连下一辈的继承人都选定了。人心安定,朝堂愈发安稳。
庆安帝十分喜爱太孙,从今年年初起,便让太孙一并参加大朝会了。
一个月两次的大朝会,庄严肃穆。朝臣们上奏折,也会斟酌着报喜不报忧。真正的朝政琐事,都是平日的小朝会商议解决。
庆安帝今日心不在焉,话比平时还要少。
朝臣们不敢随意抬头,朱昀这个太子站得近,很快就窥出些不对劲来。
散朝后,朱昀很自然地随在庆安帝身后,进了太和殿。
此时已是午时,王公公忙张罗着传午膳。
庆安帝不喜奢靡,御膳规格减了又减,午膳也不过十二道菜肴。说起来,不过是和民间富商差不多。
朱昀也习惯了,主动为庆安帝布菜。庆安帝今日胃口不佳,吃了几口,就搁了筷子:“朕今日没胃口,你别管朕,自己吃就是。”
朱昀没和自己亲爹客气,果然吃饱了才起身。
“父皇今日似有些心情浮躁不安,”朱昀看着庆安帝:“是为了朝事烦心吗?”
庆安帝随口道:“朝堂安稳,没什么可烦心的。”
不是政务,那就是家事了。
可是,宫里近来也很太平。唯一的波澜,就是……
“听闻冯三儿昨日回宫了。”朱昀冷不丁冒出一句。
庆安帝眉头陡然一动,瞥了朱昀一眼:“嗯。朕派他出宫办差,他办完差事,就回宫了。杨景和病重,他这个义子陪在一旁,也是理所应当。”
朱昀做了这么多年太子,耳目灵通,很清楚冯三儿回宫之后就到了杨公公身边,没有觐见父皇。
什么样的差事,要出宫五六年?
既然是办完差事,为何回宫后不向庆安帝禀报?
当年,冯三儿和沈祐同一天离宫,之后再无音信。这五六年来,朱昀每每想到此事,便觉得有些异样。
当然了,任凭朱昀怎么想象力丰富,也猜不到冯三儿的真实身份。
庆安帝不愿再“闲话”,张口吩咐:“这里的奏折,你先看一遍。不太要紧的,随手批阅了便可。然后就迈步离去。
苦命的太子殿下,只得任劳任怨地看奏折。
第五百五十七章 相见(一)
“这几年,你在边城里过得如何?”
“边城风大天寒,一开始到那儿,我其实不太适应。待得久了,也慢慢习惯了。一家子待在一处,日子过得平静安乐。边城里风气开放,女子可随意出门做事。我在边城里如鱼得水。现在就是让我回京城,我也不愿回来了。”
暖融融的午后,杨公公被扶着坐在床榻上,身后靠着厚实柔软的靠枕,和冯少君闲话。
听了这一席话,杨公公笑了笑:“以你的能耐,到哪儿都能过得好。”
冯少君挑眉一笑:“义父的夸赞,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有些话,无需明说,彼此都心知肚明。
沈祐去了边军,镇守边关。她和一双儿女,自然要一直留在边城里。能适应边城的生活并乐在其中,自是最好了。
杨公公缓缓说道:“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吧!福亲王被流放去岭南后,重病了一场,一个月前传了丧信回京。”
当年冯少君离宫之前,庆安帝令杨公公问她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她留下一句,五年之内要看到福亲王垮台。
庆安帝答应了,也做到了。
就在去年,也就是他们夫妻离京的第五年,福亲王被人告发意图谋反。庆安帝震怒之下,令锦衣卫彻查福亲王府及其名下各处产业,结果在一处庄子里查出了数以千计的盔甲兵器,另有数百死士。
暗中豢养私兵的事,并不少见。被捉了个正着,就只能说福亲王倒霉了。
庆安帝夺了福亲王的爵位,贬为庶人,将福亲王府所有人流放岭南。
岭南位于大齐最南端,那里山多树多,蛇鼠虫蚁颇多,天气湿热,且有瘴气。福亲王一把年纪,遭此重击,到了岭南就病倒了,一个月前死在了岭南。
冯少君听闻此事,并不惊讶,淡淡道:“义父是想劝我主动觐见皇上,向皇上谢恩吗?”
杨公公:“……”
被窥破了用意的杨公公,也没觉得尴尬,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三儿,咱家知道你们夫妻两个受了委屈。”
“这都过去六年了,你还没消气吗?不回来也就罢了,回京进宫了,却不主动觐见,你让皇上的颜面往哪儿放?”
“这几年,皇上口中不提,心里其实一直惦记你们。每次你写信来,皇上都要问上一句。”
“还有,沈祐在边军里诸事顺遂,军饷从无拖欠,军功无人敢贪,这都是因为什么?”
朝中有人好做官。沈祐背后有天子这等参天巨木,无人敢怠慢刻薄。这一点,冯少君心里当然清楚。
“义父说的是。”冯少君看着杨公公,慢慢说道:“忠臣良将,就如千里马,有伯乐在前,才有宝马千里驰骋。”
“皇上对我也不薄,处置了福亲王,给了我一个交代。我应该心存感激。此次我难得回京,应该主动觐见皇上,解去皇上的心结。”
杨公公轻叹一声:“瞧瞧,这道理你不都懂吗?”
冯少君理直气壮地应道:“天下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道理归道理,我就是不乐意。”
杨公公哭笑不得,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半晌才叹道:“罢了,你不乐意,就再等几日。总归来了宫中,避是避不开的。”
正说着话,门忽地被敲响了。
冯少君起身去开门。
小内侍快步进了屋子里,殷切地说道:“杨公公,皇上亲自来探望公公了。”
冯少君:“……”
杨公公病倒后,被天子恩准留在太和殿里养病。庆安帝每日都会打发人来看一回,过个三五日,还会亲自来探病。按理来说,来了也不是稀奇事。
不过,今日庆安帝主动前来“探病”,显然另有缘故。
杨公公飞快地瞥了冯少君一眼,咳嗽一声道:“三儿,咱家不能下榻,你代咱家去迎一迎皇上。”
堂堂天子,主动折腰前来,给足了冯少君体面。
冯少君不能也不该再避而不见。
冯少君略一点头应下,转身出了屋子。
杨公公暗暗舒出一口气。
……
庆安帝似是兴之所至,随意就过来了。身边除了王公公邵公公之外,只有几个天子亲卫随行。
冯少君顶着冯三儿的脸,上前就要跪下行礼。
还没跪,庆安帝已张口道:“你奉朕之命出宫当差几年,有功劳也有苦劳,在朕面前,不必下跪。”
冯少君也就没跪,拱手行了一礼:“冯三儿见过皇上。”
庆安帝目光掠过那张阔别了几年的脸,心中唏嘘万千,面上半点不露,淡淡道:“朕去瞧一瞧杨景和,你随朕一起来。”
冯少君恭声应是,很自然地随在庆安帝身后,就像几年前一样。
王公公邵公公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让了一步。
身为内侍,站位体现地位。谁离天子更近一步,谁的地位就更高。冯三儿一走几年,没人知道冯三儿当了什么差做了什么事。不过,看皇上这副温和礼遇的模样,他们也得识趣些。
庆安帝不紧不慢地迈步,进了杨公公的屋子,随口吩咐王公公邵公公:“这里有冯三儿伺候就够了,你们两个都退出去,守在门外。别让人扰了朕。”
王公公邵公公恭声领命,退出门外数米远,警惕着不让任何人靠近。
屋子里,就只有庆安帝和杨公公冯少君三人。
杨公公坐在床榻上,庆安帝站在床榻前,冯少君在一侧。一时无人说话,屋子里的气氛有些难言的尴尬沉闷。
坐在床榻上的杨公公张口打破沉默:“奴才这副病躯,无力下榻磕头行礼。还请皇上恕罪。”
庆安帝随口道:“你病成这样,还行什么礼,在榻上好好待着就是。”
杨公公一脸感激:“多谢皇上。皇上三番五次来探望奴才,奴才铭感五内。”
庆安帝想来见冯少君,关心杨公公也不是假装的,闻言叹道:“你在朕身边四十年。现在少了你,朕身边空荡荡的。朕盼着你早点好起来,以后还能在朕身边当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