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一推关了门,外面的寒冷彻底隔绝。
“等我?”无双看他,随后手一伸,那枚竹哨送去良言面前,“这个,是先生的吗?”
良言垂眸,盯着女子掌心,儒和的脸上渐渐淡了笑意,手指一勾便将哨子收了去。
“无双,是大哥不好,你受苦了。”
一句话,几个字,伴随的清和的声音说出,无双脑中嗡的一声,仿若被惊雷震住:“大哥?”
大哥?她身子一晃,不知所措,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十年,终是相遇了吗?
良言眼中泛着心疼,自己亲妹妹的成长,他没有看到,她受的苦楚,他没有帮到:“无双,我是你的大哥,凌子良。”
“大哥……”无双唤了声,声音中满是委屈,眼角的泪更是不争气的夺眶而出。
她走过去,在轮椅前蹲下,仰着脸想看清凌子良。可是泪水模糊了双眼,怎么都看不清,她抬着袖子狠命的擦着,哭声更大了起来。
凌子良手从轮椅扶手上抬起,颤着落去无双的发顶,想像小时候那样哄她:“不哭,有大哥在。”
一听这话,无双更是抑制不住情绪,好似积攒了十多年的眼泪,全在这时候迸发出来,只有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凌子良叹了口气,干脆任由她哭个痛快。大概就是憋得太久了,她是家里最宠爱的小女儿,从小没受过委屈,能自己活到现在,可想而知受了多少苦。
无双现在也管不住自己,除了哭还是哭。从来没有这样过,很多时候,她都是忍着眼泪,因为没人心疼她,哭有什么用?只会让人觉得她更软弱。
半晌后,她没了力气,一日没怎么吃饭,肚子里咕噜一声。竟是将自己给哭饿了。
她憋住眼泪,有些羞赧。
“瞧,哭不动了。”凌子良无奈,眼中带了几分疼宠,“一日没用饭了罢?大哥让人做了芙蓉羹。”
无双红着鼻尖,眼中还包着一层泪雾:“你的腿怎么了?”
她心中鼓鼓胀胀,很不是滋味,手指轻轻碰上凌子良的膝盖,只碰了袍子就缩回了手,眉头拧成一团。
“早就不疼了,”凌子良手掌拍拍自己的膝盖,面上满不在意,“几年前伤了。”
无双并不相信他的轻描淡写,什么伤能让他站不起来,只靠轮椅行动?他一向康健,当初年少还嚷嚷的去边疆历练,母亲整日骂他是皮猴儿……
“大哥,真的是你吗?”她还是不信,胆怯的怕这是一场梦。
凌子良闻言心中酸涩,手摸着无双的发顶,笑着:“是大哥,以后没人敢欺负我们家无双了。”
“嗯。”无双点头,嘴角忍不住的抖着。
她找到亲人了,不再是孤零零一个,大哥最疼爱她,以后兄妹俩不会再分离。
“眼哭肿了,无双不美了。”凌子良笑,心酸着,还想着逗妹妹开心,“吃芙蓉羹吗?再等就凉了。想说什么不急于这一时,来日方长。”
无双去拽凌子良的袖角,扯了下:“别再丢下我。”
“不会,”凌子良眼中起了水雾,温润的唇角勾起,“大哥来带无双回家。”
。
龚拓以前也曾受过伤,战场上总是刀枪无眼,一番征战厮杀下来,身上难免划上几道口子,掉块肉。
可从来没有一次,是像今日这样疼痛,钻心剜骨的疼,几欲让他昏厥。并不是他的伤口,而是心头。
郎中大气不敢出,咬着牙给人将肩上伤口剜开,坏掉的肉用小刀一下下的切掉,血水沿着男子精壮的胸膛留下,蜿蜒着像一条红色的蛇。
饶是郁清这样冷硬的汉子,也无法直视这一幕,身子别开不看。
“你想要什么?”龚拓低声说着,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别人。
没人回他。
他年少成名,今上口中赞誉的青年才俊,出身世家,从小天资甚高,世人眼中,只看到他的清明果断,行事磊落,看不到他的错处。
龚拓馄饨的脑海中,重复着今日和无双的每一句对话。她说,他给的并不是她想要的。
清晰记得她眼中的疼,是他施加给她的。
她说的没错,她真正想要的东西,他可能从来都不知道。他一向骄傲、自负,理所当然的认为她愿意跟着他,为什么会不愿意呢?
肩上的疼让他蓦的清明,手中紧握着唯一与她有联系的帕子,几乎捏碎。
哪里错了,他自己又说不清。是他把她一步步琢磨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却忘了她的感受,忘了她愿不愿意?
心中困顿着,他想找个人问问,请教,才发现他根本没有人可诉说……
作者有话说:
兄妹团聚啦。
谁说给他多来几刀的?不但刀,还割肉。
晚上八点二更,到时候感谢名单一起发哈,么~
第37章
窗外起了风, 摇晃着树影映在窗纸上。
龚拓坐在椅子上,半裸着上身,肌肉线条柔和健美。血腥气充斥满整间屋子, 脚下的那盆水已经染成暗红。
郎中额上冒汗,小心往他伤口上撒了药, 而后拿着绷带一圈圈的缠绕上。
整个过程, 剜肉、放废血,龚拓一声不吭,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疼痛。未褪去的伤寒,烧得他眼睛猩红,再不见往日深沉淡漠,反而让人窥见几丝颓然。
“大人,属下将事情已经安排好, 您放心修养。”郁清走过来,将一件衫子为龚拓披上。
龚拓不语, 眼睛盯着跳跃的烛火。他知道自己有很多事务要做,今上派他南下, 是为了江堤之事, 随着挖开的一角,接着露出来的越来越多, 牵扯越来越广。
甚至,要细追究, 根本就是十年前的那桩案子。
他其实并不怕事务复杂,很多时候抽丝剥茧的深入反而让他兴奋。可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做, 他想去槐花巷, 去找无双……
“给吴勤送信, 就说我在观州查案。”龚拓开口。
郁清面色为难:“大人, 所有案卷都在清南,留在观州这边,若是有人趁机谗言圣上,恐对您不利。”
“无碍,”龚拓有气无力,缓缓合上眼睛,“该来的就来吧。”
再离开观州,他怕是会永远失去她了。在仕途上,他从来仔细,知道自己肩负着整个家族的命运,从小老伯爷将他带在身边教导,教导他身为家主该冷心冷肺,该断情绝爱。
他做到了,也习惯了。
从小受人瞩目,他轻易能得到一切东西,理所当然的认为,那些是应该的。
所以对于无双也是如此,理所当然的享受着她,凭着自己的喜好去改造她。到今日他才看清,她的温顺乖从不是因为爱慕在意他,而是她身处奴籍,无法反抗。
龚拓眉间皱了下,不只是身上伤痛,还有心底的苍凉:“凌昊苍,你派人去查查他。”
“凌昊苍?观州当年的那位知州?”郁清问,猜想是和案件有关。若是这样,留在观州也算名正言顺。
这个名字让龚拓想起了黄昏时,喜堂上无双对他所说的话。她说自己是凌昊苍的女儿,是罪臣女。至今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般敲击着他。
她的身份是敏感的,单纯无双重回伯府容易,可她是罪臣之女,真被揪查出来就是一场腥风血雨。他想带走她,要做的话也很简单,她根本没办法反抗。但他心中清楚的明白,若真这么做了,他和她之间最后的一丝情意也就断了。
摆在明面上的,今上派他南下,就是想要一桩彻头彻尾的明白案子,一定是牵扯到十年前那场大灾。到时候,他查凌昊苍,她如何想?一遍遍的听人说她父亲,贪官污吏?
尽管那时她还不到十岁,父亲的罪责不应让她承担。
龚拓心中自嘲,为何他和她之间如今有了这么大的阻隔?
可能是药效上来,他脑中逐渐混沌,慢慢昏睡过去。
。
无双面前的菜碟里已经堆成小山,可对面凌子良还是不停的给她夹菜,筷子就没闲住。
她也不阻止,任由对方一次次的夹菜送来,这是她的哥哥,她可以理所当然的享受他的疼爱。
“看什么?”凌子良抬头,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大哥脸上不干净?”
无双摇头,本来是糟心又复杂的一天,可是现在满心的欢喜,有什么是比找到大哥更好的?
她笑眯眯的看凌子良,从眉眼一直到他捂得严实的脖颈,视线停在那里:“大哥这些年过的好吗?你有二姐的消息吗?”
闻言,凌子良手里一顿,而后放下筷子,遗憾摇头:“无然,我一直没有她的消息。”
两人的回忆再次回到十年前的水神山,后面发生了什么无双不知道,当时她被江水给卷走。听凌子良的话,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那日,凌子良和凌无然亲眼见无双卷进江水里,根本没办法去救。那些山匪惨无人道,将老弱病残尽数杀光,剩下的都绑了起来,准备找机会卖掉。
凌子良深知跟着下去绝没有好下场,到了夜里趁机打倒看守山匪,带着凌无然往深山中跑。后面很快有人来追,凌无然已经跑不动,凌子良将娇小的她藏进一个树洞,自己跑出去引开追来的人。
天黑的山林,凌子良掉进了捕猎的陷阱,里面插着尖锐的竹刺,直接刺穿了他的腿。他伤成那般,追来的人干脆留着他自生自灭,回头有人喊那边还有一个,凌子良却再没有办法爬出去。
后来撑到第二天,就在他几乎闭上眼睛的时候,那位猎户来了,从陷阱里把他拖上来。他才知道,昨夜那群山匪后面碰上了官军,已被打散,那些奴役来的青壮年被直接带去了西陲。而凌无然,也再没了消息。
“我足足休养了半年,可腿还是废了。”凌子良说着,语气中没有多少悲伤,“大哥以为你没了,就想去寻找无然,可是一点踪迹也没有,我的腿也走不远。”
无双静静听着,一句话不说。也就是十年前的那一天,他们三兄妹彻底失散。
见她安静的样子,凌子良更加心疼,有心问问她这十年如何过来,可又不知如何开口:“没事了,以后有大哥在。”
无双吸吸鼻子,噗嗤笑了声:“嗯,我要留在大哥这儿。”
“好,”凌子良应下,对于小妹的要求,他从来没办法拒绝,“我让人过去给曹家嫂子送个信儿。”
无双点头,饭食是吃不下了,胸口满满涨涨,心里有着说不完的话。她终于找到可以依靠的亲人,不必独自承担一切。
“大哥,你就在学堂教书吗?以前在什么地方?为何改名叫良言?”
“先吃,还是这么话多。”凌子良那手指戳了下无双的脑门儿,温和一笑,“大哥不教书,在别处有营生,待这边处理一下,就带你过去。”
无双眨了下眼睛,心里想起了陆兴贤。他和她这场婚事,后面会怎么样?
用过晚膳,已经是半夜,打更的梆子声咣咣敲着。
凌子良给无双安排了房间,就在自己的隔壁,他摇着轮椅为她生了炭盆,又点了一炉安神香,好像小妹的事儿,他都要亲自经手。
男子情绪一般内敛,即便心中如何喜悦,面上都会带着克制,通常会在行动上表现。
帮着无双放下床幔,凌子良的轮椅往后倒了倒:“你好好睡,大哥出去了。”
无双坐在床上,捏着被角:“再和我说说话,我睡不着。”
不是睡不着,是怕睡了醒后发现一切是假的。
“好。”凌子良的轮椅重新回到床边,隔着一道幔帐,语气疼爱且无奈,“你都是大姑娘了,这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