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她心中的忐忑,凌子良面色不变, 指着书房请龚拓进去,后者颔首应允。
两个男子进到书房, 分坐在桌子的两侧。
“无双, 泡些茶来。”凌子良对无双一笑,眼神中给她一个安定。
无双点头,随后走回廊下,将门关上。
房中有些暗,炭盆里的炭烧得差不多了。凌子良弯腰捞起两块炭,手一扬扔进炭盆中,火苗子重新燃起来。
龚拓不语, 眸中映着凌子良的一举一动,最后视线落在人的双腿上。
那的的确确是一双废腿, 他看得出。战场上缺胳膊断腿的人不在少数,后面养好了, 就在军营中做些杂物事儿, 装是装不出来的。
感受到他的视线,凌子良不介意的笑笑:“治不好了。”
“既然先生自称是无双大哥, ”龚拓语气一顿,唇勾着弧度, “那便是凌家的大公子,凌子良?”
“哦, ”凌子良将轮椅转回桌前, 拿了巾帕擦拭手上炭灰, “很久没人这样叫我了。”
他算是承认了。
龚拓环顾一下不大的书房, 简简单单:“你从江北来,可知那边的乌莲寨?”
“当然,”凌子良也不隐瞒,直视龚拓,“江北紧靠乌莲湖,乌莲寨就在湖中的某处。可惜我腿脚不便,出趟门都麻烦,没进过湖里。”
两人说话平缓,俱都是优雅做派。
门开了,无双端着托盘进来,抬眼打量着两个男人,完全看不出他们在想什么。
这俩人根本就是敌对的,心中猜不透,这两人是否知道彼此的真正身份。总感觉这样安静坐着的两人,其实暗中已经有来有回的较量了一番。
她收敛心神,将两盏茶分别摆好。
“我自己来。”龚拓不待无双动手,自己先伸手,将托盘上的茶盏捏了过来。
他的手指不经意碰到她的,随即很快收回。
无双没说话,收了托盘从书房离开。
两人方才的举动,凌子良看在眼里,放于桌下的手攥起,儒和的眸底浅浅布上阴霾:“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龚拓。”龚拓报出名字,也未隐瞒。
凌子良看他,随后一笑:“原来是都尉大人,失敬。”
失敬。龚拓可没在凌子良的身上看到丝毫敬意,甚至有着敌意,虽然掩藏的很好。
都亮明身份,有些事也没有必要遮遮掩掩的,龚拓握上茶盏,眼帘一垂,“为朝廷查一桩案子,牵扯了乌莲寨,所以才冒昧来请教良先生。”
“应该的,”凌子良颔首,“大人为民除害,鞠躬尽瘁,我若知道什么,必当一一告知。大人还有什么想问的?”
龚拓摇头,本就是彼此试探罢了,能问出什么?
“没有?”凌子良抿了口茶,放下茶盏,“既如此,我便来说说我。”
龚拓看过去,静等着对方开口。
凌子良面色和润:“无双是我妹妹,她现在只想过自己的人生,望大人高抬贵手,放过她。”
“无双?”龚拓微不可觉得皱了下眉,看来凌子良早早之前已经知道他。
“是,”凌子良口气淡了下来,嘴角好歹还维持着一点笑,“她不再是伯府的奴婢,你无权干涉她。”
后面简单说了几句,龚拓起身告辞。
从学堂离开的时候,天已经黑下。
龚拓肯定凌子良有另一个身份,可他没有证据。
这厢,无双见龚拓离开,进到书房。
凌子良已经坐去书案后,握着一卷书看。
“大哥,”无双走过去,把烛台往人那边推进了些,“我们走罢,现在走,去你居住的江北。”
她有预感,继续留在这儿,凌子良和龚拓迟早会发生矛盾。
凌子良放下书,知道无双是发现了自己的令牌,追出去的时候到底晚了步:“好,年节后就走,和嫂子一起过完节。”
无双心里算了算,还有七八日,那边等等罢,左右突兀离去,云娘又得担忧。
“无双,”凌子良身子往前凑了凑,借着烛光看着妹妹的脸,“你长大了,有些话放在心里不说。大哥想问你……”
有心问她对龚拓什么态度,可实在不知怎么开口。还有,她察觉到他是白狐狸了罢?
眼看无双在等着他的问题,他只能笑了笑找个借口:“改日,一起给父亲扫墓。”
无双应下,兄妹相逢,是该一起去父亲坟前说说。
。
腊月二十五,是豆腐三孩子三朝酒的日子,招呼了不少邻里,云娘和无双也在内。
先前就往家里送了喜鸡蛋和点心,说是当日亏着无双照顾。云娘有过孩子,知道这事儿怎么办,便也买了些回礼,准备过去吃酒的时候带上。
无双帮着小娃儿连夜做了件夹袄,姑嫂俩过去的时候,一起带上了。
豆腐三家不大,小小的院子里摆了一张大方桌,用来招待客人;女宾们的桌摆在西厢屋,可以挡些寒冷。
喜事嘛,怎么办怎么好,女人们帮着在伙房忙活,男人们在院子里说话、搬酒,讲着剩下几天做什么营生。
无双在屋里看小孩儿,比起刚出生是皱巴巴的样子,现在小模样张开了些,软乎乎的,甭提多可爱,单单看着,就觉得一颗心要化了。
“我说真的,他今天也过来,你就看看,能少块肉?”三嫂在一旁劝着,还不忘拽拽无双袖子,“明年参加乡试,说不好就中了秀才。”
这又是给她说媒呢,无双无奈,街上这些婶娘嫂子忒是热心。听这意思,那人应该还见过她。
无双笑笑,指指瘪嘴的孩子:“三嫂,喂喂他罢。”
三嫂赶紧抱起孩子,还不忘叮嘱一声:“你可答应我了啊。”
无双无奈,随后出了屋来。
院里也是乱糟糟的,尤其男人们嗓门儿大,说起话来跟吵架似的。所以她一眼就瞧见坐在方桌前安静的男人,他脊背修挺,身上衣袍板正,与这里格格不入。
很快他的视线和她对上,看着嘴角好像翘了翘。
无双别开脸,去了西厢,和几个妇人围坐着说话。
她发现,这些妇人是真爱给人说媒。前脚三嫂给她说,这边又有人拉着云娘,说城南的木匠如何,云娘借口茶肆有事,落荒而逃。见云娘走了,几人又往无双身上看来,这次倒是不给她提,而是凌子良……
一顿三朝酒下来,无双耳边嗡嗡响。她坐的位置正好能看见院子,一抬头就是龚拓的脸。豆腐三是把龚拓当成大恩人,一杯杯的敬酒,说当日不是他,怕是会一尸两命。
龚拓接下酒喝掉,他不会客套话,顶多就是颔首。
堂堂一个世子,居然坐与平民家小院儿,喝着粗糙的酒,难得居然能坐住。
无双不喝酒,想提前离席,一位婶娘硬是让她喝了一盏才放行。
西厢的吵闹声,自然也会吸引男人们的注意,一口一句这些婆娘真能吵吵,一边笑着喝酒,丝毫没有想要去约束她们言行的意思。
龚拓坐着并不舒服,旁边的人有时搭上他的肩膀,有时拿错他的酒盏……吵闹得不成规矩,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过来?
“来来,让恩人看看。”豆腐三把抱得严实的孩子抱出来,专门到龚拓面前。
襁褓掀开一点,露着孩子恬静的睡颜,软软的小脸蛋儿,梦中吧嗒着小嘴儿。
龚拓看着,这就是自己那日随意的一句话,来到世上的小生命。
别的男人也凑过来看,嘻哈着说孩子幸亏不随豆腐三。豆腐三挺直腰板儿,说自己哪里不好?
龚拓看着西厢,无双正走出来,一个妇人拉着她,在她耳边小声说话,她脸颊一红,随后点下头。另一个妇人也追出来,手里比划着什么。
无双笑着,脸上浮出红润,眼中熠熠生光。
这样的无双,他在伯府时并没看见,所以理所当然认为她性子乖巧温顺,现在的她看起来很自由,肩上少了束缚,笑得好看。
和那些妇人一起,无双没有小心谨慎,说着想说的话,脸上的表情那么多,好奇、羞赧、迟疑、犹豫、开心……
她不用对这些人行礼叩拜,唯唯诺诺,逆来顺受,她开心的做着自己,和这些人平等相待。
一瞬间,龚拓似乎明白了,为何无双不愿意再跟他回去,因为曾经他自以为给她的好,其实是一座囚笼,困住了她。
他在想,若自己是她的话,住在四面墙内,活着别人喜欢的样子,只是为了一个人而存在,会如何?
很快心里有了答案,他会直接把那人杀了,谁也别想困住他。
眼看无双从院门走出去,龚拓起身想去找她。刚站起,豆腐三一把将他拉住,说是一定让他给孩子起个名字。
众人齐声说好,这边有学问的人不多,龚拓一看就是读过书的,纷纷围着桌子等。
豆腐三本姓张,家里排行第三,龚拓想了想:“效,卓有成效,男儿报效国家。”
“张效,好。”豆腐三咧着嘴,相当满意这个名字。他自己想了一宿,才想出一个张财旺。
一圈人起哄:“这个名字好,好!”
有人甚至拉住龚拓,说自己将来孩子生下来,也让他起名字。
龚拓不语,回以一笑。效,本来是他给自己和无双孩子准备的名字。
好容易从旧桌上走出来,他整了整衣裳,出了院门,快走几步就会将人追上。
刚往前走了一段,就看见无双站在巷子中,背对着他。
她面前一个男子笑着说话,手里托着一个油纸包,正往无双手里塞。
作者有话说:
晚八点二更。
第45章
龚拓攥紧拳头, 骨节发出脆响。
从他这里正好能看清男子的整张脸,人笑得那叫一个碍眼。都是男人,最好猜心思了, 又是向无双讨好献殷勤的。
前面一个陆兴贤,好歹用余冬菱做枪处理掉, 这厢又来一个不知死活的。
他后牙一咬, 抬步就朝前去。那个男子身形瘦削,他的一脚踹下去就会断掉人几根骨头,还想好好过年?
可是才几步,他停了下来,耳中回响着一句话,是无双在喜堂上说过的。她说她已是自由身,他不能在干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