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江
深夜的扬州城很冷, 护城河岸的江风更是冰凉,瑜珠坐在岸边,任潮湿的寒风吹打着自己的脸颊, 闭眼回想着自己进了周家之后的点点滴滴, 所有好的、坏的, 全同走马观花一般自她脑海中一一闪过。
曾几何时,她是真的认为, 老夫人将她看作了是自己的亲孙女;曾几何时, 她又是真的认为,周渡这样看上去板正不阿的丈夫, 婚后虽不至于与她太过亲厚, 但只要她相处得当,也不会与他有太大的嫌隙;曾几何时, 她甚至还想着在周家虽可能交不到什么太知心的朋友, 但至少能安稳地度日,温夫人好说话, 温若涵待她也不错……直到后来, 幻想一点一点破灭,梦境一点一点碾碎,她才终于明白, 原来所有她以为的一切, 都是错的。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她从来就不该来周家。
她闭着眼,彷徨的神情落下几滴泪, 被江风吹散在脸颊。
终于有一刻,她睁了眼, 同受不了一般, 伸手解开自己身上的大氅飘带, 将它扔在地上。
云袅在身后,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唤了一声小姐。
瑜珠便头也不回地跳进了护城河里。
冰凉的河水顷刻将她淹没,云袅惊恐地瞪大眼睛,瞬间也随她扑了下去。J
提着锣鼓偶然路过的更夫看到眼前这一幕,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愣了许久才想起来回神大喊:“来人啊!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等到四周的百姓全因他的尖叫而熙熙攘攘聚到江边,距离瑜珠落水,也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瑜珠在江底下浮沉,缓缓睁开眼,如恍然觉醒般,动作娴熟地翻了个身,沿着出城的方向游去。云袅跟在她身后,虽游的没有她快,但也能勉勉强强跟上。
只是冬日的江水实在刺骨冰凉,两人游了没一会儿,就需要悄悄将脑袋探出河面喘口气。
而朦胧的月色底下,几乎所有人都聚到了她跳江的地方,喊着打捞,没有人会注意静谧的河道下游,她们已经游出了很长一段距离。
瑜珠凫水的本事是自小学的。
江南多水路,她少时偶尔随父母出门做生意,时常需要坐船往返各地,一次曾不小心掉落水中,幸得被人及时救起,才捡回一条命。自此之后,爹娘便要她自己学习凫水,告诉她万事不能全靠别人,得自己有救命的本事,才不至于到没人救的时候,只能等死。
而云袅是她的贴身丫鬟,她自小学什么,她都得跟在身边。学凫水的时候,便是主仆二人都一起学的。
扬州城内的这段护城河,瑜珠早就已经观察过,河水不深,但足够宽阔,且流向的是城外的渡河,夜晚虽然会关闸,但是晨间开闸也早,供船只通过,很是方便。
如今便是深夜临近晨曦开闸的时候,待瑜珠从桂花巷游至城墙根底下,闸门准时打开,她和云袅便也顺势游出了扬州城。
她们早在前几日便借去寺庙烧香拜佛的由头出城来踩过点,知道这下游的河岸附近不仅有寺庙,还有租赁马车的地方,便早早地选好地址,在寺庙附近藏好行囊,打算上岸后换了行头便赶紧离开。
只是正到了该上岸的地方,两人透过不甚明亮的水下光景,却见到前方的河道中正浮沉着一个人影。
她们心下俱是一惊。
这时候河道上的船只并不多,这一段水路也正四周无人,看着那人拼命挣扎却仍旧在不断下沉的模样,她们相视了一眼,不做过多犹豫,便双双向她游去。
待到将人捞上岸,天色已经开始渐渐吐露光晖。
两人面面相觑,看着躺在草丛间快要不省人事的妇人,还是决定先救她。
她们轮流按压着她的胸脯,将她胸腔中的积水挤出,幸而那妇人自己也有很强的求生意识,没过多久,她便能自己渐渐呼吸,咳嗽着将河水吐出。
只是她在水中沉溺了太久,如今即便睁了眼,也是神情迷离,头晕目眩,望着头顶灰蒙蒙的天空尚不能完全清醒。
直至听见不远处的官道上隐隐约约传来嘈杂的马蹄和人声,她才突然神情一凛,眼神变得锋利又果决,腾得挺起腰背,一手抓着瑜珠,一手抓着云袅,带她们往附近隐秘的枯树草丛间藏。
“快找找,看有没有被河水冲击到这边!”
带队的是一群官兵模样的人,而他们来自的方向则是刚刚才开启城门的扬州城。
妇人眼睛雪亮,精明的眼神一一扫过这些官兵,知道他们不是来追自己的,便将目光投向了自己身边的瑜珠同云袅。
显然,不是来找她的,便只能是来找她们的。
瑜珠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冲她缓缓摇了摇头,三人便躲在角落里,没有出半点声。
官兵在这段河道里没有找到人,便又继续沿着流水的方向往下游去,待到他们彻底走了,瑜珠和云袅才敢稍微地松一口气。
只是瞧如今这天光,已经比她们预期的要亮堂许多了。
“你们是何人?趁此时机游出扬州城,是逃命?”妇人的嗓子被河水浸泡过,有些喑哑,问瑜珠问题的时候,面色虽尚未恢复,但一双眼睛,已经透着足够敏锐的机警。
瑜珠知道如今这般情况,寻常说法定是解释不通的,便只能点点头,却不敢与她详说。
妇人又问:“那你们如今要去哪里?逃命的话,你们已经错过最佳的时辰了吧?”
瑜珠无可奈何,只能又点点头,一双微蹙的柳叶眉仿佛在告诉妇人,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原本她同云袅是计划趁着天色尚未完全亮透的时候去寺庙附近更换行头,扮成男儿样再去租赁马车,彻底离开扬州的,只是如今天色亮成这样,她们衣裳湿透再往寺庙去,已经太过显眼了。
妇人见状,沉吟片刻,道:“过不久我的人应当便会到,你若是想继续悄无声息地离开扬州,可以随我一起。”
瑜珠不大确定地看着她,眼中既有谨慎,又有迷茫。
妇人笑道:“你放心,我这个人素来恩怨分明的很,适才是你们救了我,我断不会恩将仇报,将你们带去卖了的。”
瑜珠忙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是何意思。”妇人爽利地接道,“你是觉得我也不过是个深夜失足落水的可怜人,自身都难保,怎么就能救你们。”
她理了理自己身上湿透到冰冻的衣裳,盘腿在草丛间,坐正了身姿道:“实不相瞒,我是被人追杀,迫不得已才自己沉下水中的。只是我的水下功夫不深,不足以坚持太长的时辰,所以最后才会变得快要溺水。若非你们相救,我恐怕便要将命葬送在这扬州城外了。”
妇人的话音刚落下,瑜珠和云袅的耳边便出现了一阵古怪的鹰啼,很清亮,但又伴随着极强的穿透性,不似正常飞翔在空中的啸声,而像是,人为地在模仿飞鹰搏斗时的清冷嘶叫。
这嘶叫统共响了三次,响彻在这扬州城外的上空。
尚未等她们反应过来,妇人便扬眉往官道上瞧,十分自信且笃定道:“是我的人来了。”
她们不明白“她的人”究竟是什么人,以为她说的只是普通的家丁同奴仆,静静地与她继续蹲坐在这枯树野草间,等着人过来。
只是那些路过的三三两两的行人,都不是妇人的目标。
她们眼睁睁看着金灿灿的日头逐渐升起,官道上往扬州方向逐渐出现一支列队整齐的黑铁盔甲,他们踏着达达的马蹄,目光齐齐冲她们望来。
瑜珠同云袅皆是色变。
因为妇人正站了起来,冲那群黑铁盔甲招了招手。
她的身姿板正,只是简简单单一个站起来的动作,便带着从军之人的肃穆与习性,瑜珠后知后觉,知道自己恐是救了一个大人物。
不知是福还是祸。
“末将来迟,夫人没事吧?”黑铁盔甲中为首的那个将领已经从马上下来,单膝跪在了妇人跟前,垂首行了个军中礼仪。
瑜珠看的越发胆战心惊,听妇人道:“无事,幸好我得贵人相救,还能活到至今。”
不过须臾,她又转变了神色,浑身都透着肃杀的气息,问:“人可有抓到活的?”
“有,留了两个活口,分别关押了起来,等夫人回去审问。”
妇人点点头,不知满意还是不满意。
“行了,也别跪着了,去给我找几身衣裳来,在水里窝了那么久,冻得厉害,再不换衣裳,人没被杀死,反倒先被冻死了。”
听她这么说,瑜珠和云袅双双哆嗦着打了个寒颤,终于再次后知后觉,自己的手臂和胳膊,居然在这瑟瑟冷风中,早不知何时失去了知觉。
妇人回首瞧着她们,朗声道:“怎么样,这便是我的人,你们要与我一道上马车换个衣裳,再谈后事吗?”
瑜珠其实并不是很想上。
但她们实在没办法了。便如她所言,再不换衣裳,她们便该先冻死在这寒冷的冬日。
她们只能听妇人的安排,就近先上了她的马车。
望着整整一排皆是黑压压肃穆整齐的军队,云袅小心地瑟缩在瑜珠身后,边走边悄悄道:“小姐,我害怕。”
瑜珠又怎可能不怕,自小到大,她还未曾这般行走在军队中间,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戎装与威严。
她冻到通红的手想要握紧云袅的手,伸出去才发现,自己根本已经连想要蜷缩起手指都难了。她只能僵硬地与她碰了碰,叫她安心。
两人被送上马车,终于不用再经受风吹的温暖叫她们皆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叹。
很快便有人将衣裳从外头递进来,是两套干爽便利的男装。
她们也顾不得这衣裳有无人曾经穿过,哆哆嗦嗦地褪下湿透的裙装,将自己套了进去。
而后没过多久,便又有人敲了敲马车边缘,得了她们的准许后,从窗缝处给她们塞进来几个汤婆子。
都是适才快马加鞭去扬州城里紧急买的。ͿȘ
瑜珠和云袅在汤婆子的温热下,总算有了点人样,脸色渐渐舒缓过来,身子也终于不再僵硬。
妇人掀了帘子进来,打量了两眼两人的模样,轻笑着问道:“做好决定了吗?我们马上便要启程离开扬州,你若想悄无声息地离开,随我的军队是最好的选择。”
两个凫水出逃的人,总没有人会认为她们会随着军队光明正大地离开。
瑜珠同样也瞧着眼前人的模样。先前情况危急,她都不曾仔细观察过妇人,如今见她也俨然换好了衣裳,一身潇洒利落,虽然是同她母亲一般无二的年纪,但挽起的发髻简单高贵,面容坚毅有神,叫人轻而易举便可看出,这是位女将军,还是位身份与地位都相当高贵的女将军。
她心下越发明白,自己不能同她牵扯太多。
她安静思索片刻,问:“敢问夫人的军队是往何方向?”
对方道:“上京。”
瑜珠微微睁大了瞳孔,不再做任何思考便迅速地摇起了头:“我不往上京。”
那夫人的眼神何其敏锐,一眼便看出门道:“你害怕去上京?”
瑜珠不再回答,抱着汤婆子同云袅缩在马车一角:“还请夫人随便捎我们一程,而后直接将我们放在路边即可,之后的事,我们自己会做打算。”
“作何打算?”她单手支着下巴,炯炯有神的目光显然来了兴致,“我倒是忘了问,你们究竟是为何才从扬州遁河出逃?杀了人?犯了事?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若就此将你们放在这光明正大的官道上,可是不妙。”
“我们不曾犯事!”瑜珠纠正道,“我们只是,只是……”
“只是想从哪位达官贵人手底下出逃?”对面之人眼神促狭。
扬州瘦马的名声由来已久,端看瑜珠的容貌,又观她此番行径,实在很难不叫人往这方面想。
瑜珠涨红了脸,气道:“夫人,是我们救了你的命!”
夫人笑开了:“倒还有几分气性,我的确敬你们是我的恩人,所以才留你们至今,只是适才你们也看到了,沿河道寻你们的人是官兵,寻常落水之人,哪里需要这么多的官兵搜查?你没有点身份,我不信。”
瑜珠深吸了口气,自己也知道,若只是寻常百姓落水,不可能会有官兵这么积极迅速地搜查,只怕是周渡也早同扬州的官老爷们通过气,告诉了他们她是他的夫人。
她没有办法,只能顺着她先前的话道:“我的确是从达官贵人身边出逃,只是贵人如今正去了上京,我寻得机会,才从水道逃走,还望夫人能网开一面,看在我们救了你的份上,放我们自行离去。”
“贵人姓甚名谁?”
瑜珠倔强带着血丝的水眸望着她,显然不想再说。
夫人摇摇头:“告诉我,我才好帮你解决掉他。在上京,除了天子,便没有我动不了的人。何况区区一个扬州的官员,稍微查出点什么,扔进诏狱关个一年半载便是。”
这是什么话。
瑜珠从未听过如此胆大妄为的言论,望着她的神情越发惊恐,只觉自己是刚出了狼窝,又进了虎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