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陈文安,他回了屋里,沈妙贞已经收拾好了行礼,过来在屋里等候着公子传唤,裴境心里稍微舒服了一些。
她眼尾还有些发红,低眉顺眼的,看着不像是那种心大的丫鬟。
陈文安为何会用那种眼神看端砚这么个小丫鬟,裴境有些无法理解,虽然他也知道,侯府下面好事的丫头们有些传言,说端砚生的模样齐整,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
然而他左看右看,并没有觉得这丫头如何的美,只觉得她一团孩子气,认真读书倒是有些可爱,服侍的尽心尽力,一个眼神便知道他要什么,跟他有些默契。
可现在,一个外男陈文安瞧见了端砚,看的都有些痴迷,也让裴境开始思索,难不成这丫头,真有些绝色?
他便托着腮,在那里打量起她来。
少女额头饱满,一双杏眼明亮非常宛若繁星,眉毛天然美好形成远山状,根本不需描画,头发乌黑蓬松,琼鼻菱唇,下颌尖尖,溜肩细腰,确实有些如花照水,弱柳扶风的风流韵致。
而最叫人侧目的,大概是她实在惹人堪怜的姿态。
“以后挺起腰板来说话,莫要如此说几句话便红了眼圈,摇摇欲坠的想要哭,一副……”
一副狐媚子的相!
沈妙贞不知为何,公子开始训斥自己,一头雾水的抬起头,满脸懵然。
裴境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这丫头的为人他在了解不过,满脑子只有赚钱攒银子,是否心有狐媚,他很清楚,不然也不会看重她,这么一年的功夫,就提拔她做大丫鬟,还涨了月例。
这院子里头,除了已经跟空青定下来的紫毫,就这丫头最纯真,一门心思只有服侍好他,绝不想其他。
她是思无邪,所以坦坦荡荡。
可生的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子,也不是她的过错,裴境不能对着她撒气。
然而,想起陈文安那副样子,他莫名就是觉得心里头不痛快。
“罢了,没什么,此事与你无关。你娘亲的身后事,都安排妥当了?”
他这一问,沈妙贞又红了眼圈:“劳烦公子记挂,已经安排妥当了。”
裴境瞧着她难受的样,自己也跟着难受起来,叹了口气,声音倒是越发柔和,然而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你去之前,给你的银子可还够,不够的话我这里还能帮你一些。”
沈妙贞抽抽鼻子,眼睛发酸:“奴婢谢公子大恩大德,但是已经够了,公子已经赏了十两,奴婢不能再多要公子的银钱。”
裴境沉默一会,安慰道:“你也莫要太伤心,人生自古谁无死,听说你阿娘缠绵病榻已久,现在去了,也未必不是解脱。”
“嗯。”
沈妙贞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此刻倒觉得公子说话,好没人情味。
公子的娘亲又没去,站着说话不腰疼,还说未必不是解脱,谁盼着自己的亲人早早去世,而不是健康长寿呢。
裴境也意识到自己安慰的话,根本就不算安慰的话。
可他素来不太会说软话,此番已经是极限,见她摇摇欲坠的委屈模样,心里莫名有点发虚。
“这几日在庄子上,此处风景不错,你也可以散散心,别的我便不多说什么了,好好当差,别想太多。”
“是。”
裴境心里懊恼,她说了一声是,就坐在一旁做绣活,给他的一块玉佩编络子。
他看着她毛茸茸的发顶,明明失去了母亲心里难受,却强打着精神做差事,心里就有些微微的涩,就像吃了一块涩梅子,一口下去还不觉得如何,那股涩意却从心底返上来,让他嘴里发苦。
然而裴境实在不会说些哄人的话,更不会有什么手段哄那些姑娘们开心。
一般来说,他只要站在那坐在那,那些名门淑女世家贵女,就会目光灼热的看着他,他只要肯笑一笑,那些姑娘们就高兴地不得了了。
可是,端砚这丫头好像从没有被他的丰神俊秀所蛊惑住,她倒是说过他生的好看,但也仅仅如此。
要不他对着她笑一笑?可平日笑的时候虽然不多,也不是没有,却也没见她面红耳赤,表现得很高兴过。
让他哄女孩子开心,可实在是为难他了。
裴境觉得这些日子,自己叹气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多,他有些无措,更有些无奈,不知如何是好。
看到桌子上的瑶琴,眼睛一亮,坐过去弹奏了一曲。
琴声悠扬,沈妙贞听得入了神,也看的入了神。
面容如此俊秀,气质如此出尘的公子,坐在那里抚琴,实在是一副好景致。
“此曲乃是渔樵问答,你可听出有什么意境来没?”
他这人就是这样,面上老成持重,实则有些恃才傲物,不经意的爱卖弄,然而卖弄就算了,还爱考校别人。
沈妙贞老实的摇摇头。
裴境也没说她,只是低低弹奏起来。
他好似在庄子上住出好来,白日偶尔会登山也会学蓑翁钓鱼,远离了侯府,好像是过上了世外桃源般的日子。
然而没两天,宁静就被打破,裴二郎带着三妹妹和五妹妹,也来了庄子,是特意来寻他的。
他们家人口多,虽然老太太只生了侯爷和二老爷两个孩子,但庶出的子女也很多,因为老太太还没去,没有分家,都依附老太太活着,原先侯夫人因为身子不好,裴境的娘二太太是个甩手掌柜,裴家的事不愿沾,这管家的权就由三太太代管。
三太太一个庶出子的媳妇,居然能管偌大一个侯府,里头不少的油水,巴结着老太太,生怕被夺了权。
然而裴二郎与姜三娘完婚后,这侯府管家的权按理就不该由三太太管了。
裴二郎愁眉苦脸,见到裴境后,脸上才有了一丝轻松。
三妹妹和五妹妹都是大伯的庶出女儿,然而跟二郎和六郎却关系甚好,所以有这种出去踏青游玩的事,报备了侯爷和夫人后,总是带着她们俩,不带着别的妹妹。
兄妹几个一同坐下说话,裴境打趣:“你是新婚燕尔,不在家陪着夫人,怎么还有空出来。”
“嗨,别提了,我可是不容易逃脱家里那个母夜叉,你呀,就别取笑我了。”
◉ 34、34
“你就别笑话我了, 我这些日子闹的,简直要成全家的大笑话了。”
裴二满面灰头土脸,全身泄气疲惫, 像是个被松了气的球:“自从她来了之后,我跟我的丫鬟们, 连话都不能说一句, 多说一句她便磋磨那些丫鬟, 指桑骂槐的骂我, 一家子没个安生日子过,若不是我说要带三妹妹五妹妹出来,连这点清净都没有。”
他如丧考妣, 两个妹妹一个行三, 便是沈妙贞曾见过的三小姐裴玉瑶,另一个乃是五小姐裴玉璎。
见这霸王如此模样, 两个姑娘都捂着嘴偷笑了起来。
“你既娶了妻子,便该一心一意与她好好过, 吵吵闹闹的总失了身份。”裴境也听说了一些他们院的事,那姜三娘与妾室争风吃醋,闹的是鸡犬不宁,但处于自己的位置, 他也劝解一二,总不能火上浇油。
“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可我院里那些姑娘们, 也是我过了明路的妾,不是老太太给的人就是太太给的人, 她也敢动辄非打即骂, 还想抄着家伙打我呢, 怎的娶了这么一个母夜叉,再说,她心里还不一定有没有把我当成夫君,不定想着谁。”
“……”
裴境揉揉额角,听这种家长里短,只觉得心烦。
此时沈妙贞和紫毫一人端着茶,一人端着糕点水果上来,沈妙贞一出现,裴二看的眼睛都有些发直了,沈妙贞去奉茶的时候,他还想去摸她的手,捉住她好生瞧瞧她的脸,把沈妙贞吓了一跳,急忙缩回手。
“服侍二公子怎么还这么毛手毛脚的,还不过来?”
裴境给她使了个眼色,沈妙贞如蒙大赦,急忙躲到裴境身边,鼻观口口观心,老老实实的状如鹌鹑。
裴二被自家六弟的眼刀射中,难免有一些不好意思,嘿嘿笑了两声:“一个丫头而已,瞧一瞧又怎么了,六弟你也忒不近人情。”
“二哥成了家,快收收你那些花花心肠,就算是个丫头,二哥也得放尊重些,未来的侯爷,咱们府的正经继承人,怎能如此轻浮。”
裴二不以为然,但他一向怕弟弟,也尊重弟弟,所以收敛了一些,可眼神不由自主的往他身边瞟。
“六弟你这艳福真是不浅,我身边那些丫头,可没一个能比得上你这个,要不我拿我那个雪倩跟你换……”
裴境咳嗽一声,脸已经黑的不成样子。
沈妙贞也是吓得开始发抖,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所措,六公子身边很好,她可不想去二公子身边。
眼见裴境就要掉书袋好好教训教训二哥,三小姐生怕六哥跟二哥吵起来,急忙道:“六哥,你那琴,可是那大圣遗音?”
裴境对这个最喜欢的三妹妹,还是很宽和的,他狠狠剜了裴二一眼,气他不尊重,在未出阁的姑娘家面前说这种话。
裴二却丝毫不以为意,他们这些子弟在外头,自己用过的妾,都可以随意交换送人,何况只是个丫头,这丫头的卖身契还在府里统一管着,虽然跟了六弟却也不算是六弟的人,他若开口索要,跟老太太撒娇打滚,老太太磨不过是肯定会帮他要。
但兄弟之间,为了个丫头,伤了六弟的自尊,难免不值当也很难看。
他偷偷拿眼觑沈妙贞,心里只觉得可惜,他院里也有娇弱清新小白花一般的女子,可实在没到这个丫头这么极致,叫人看见就忍不住想要呵护喜爱。
可惜了,跟了六弟这么个不懂风情的主子。
裴境已经不想再理会裴二,对着三妹点了点头:“正是大圣遗音。”
裴玉瑶笑了笑:“可算见到六哥这具爱物,平日六哥都舍不得拿出来给人瞧,听闻,大圣遗音琴音,奇、古、透、润、静、圆、匀、清、芳,此称为九德,可否让妹妹弹弹试试?”
裴境一顿:“紫毫,把我那架绿漪琴拿出来,给三小姐试试。”
紫毫嗯了一声,便去取琴。
三小姐笑道:“六哥忒的小气,从小便是这样,若是自己不爱觉得一般的东西,可大方了,随意送都行,可若是自己的爱物,不管多亲的兄弟姐妹,也是不能相让的。”
“二哥可还记得,小时候二太太娘家那位郑表哥来咱们家做客,瞧上了六哥心爱的剑壶,六哥却不肯给,跟郑表哥打了一架,两人在地上满处打滚,六哥把郑家表哥揍的嗷嗷叫唤,鼻青脸肿的。”
裴玉瑶似乎在说他们的童年趣事,却又像意有所指。
紫毫将绿漪琴拿了过来,放在桌子上,裴玉瑶本意也不是非要弹他那大圣遗音,绿漪也是名琴,她便献丑,奏了一曲。
沈妙贞心里松了一口气,以前她一直缩在流风阁,轻易不出去,而且以前她身子瘦弱脸色也不好,生的不起眼,可现在因为流风阁的日子舒心,吃的也好,她身量越发长高丰满,这张脸的美貌,也渐渐藏不住,惹来了有心人。
前几日在门口,遇到那个陈文安,今日又是裴二,虽然知道跟她没关系,可到底还是担心,公子会不会嫌弃她惹事。
这种惴惴的心情,一直到裴玉瑶开始弹琴,她弹的应是一曲高山流水。
三小姐本就是明艳长相的美人,此番弹琴,更是显得优雅潇洒,一时间沈妙贞看的有些痴了。
裴二和两个姑娘也要在庄子住几天,管事忙去收拾干净房间,务必让这些少爷小姐住的满意舒心。
他们离开此处,各自去休息,裴境让紫毫去送客,他盯着站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的沈妙贞,忽然问:“想不想学琴?”
沈妙贞懵然抬头:“奴婢也可以学吗?”
裴境点头:“插花、香道、茶道,还有奏琴作画,本就是一位名门淑女都该学的。”
沈妙贞心中自嘲,名门淑女该学,她区区一个丫鬟,又有什么资格呢。
“你想学,我来教你,过来。”
裴境一把将她拉过来,将她按在大圣遗音琴的面前坐下,而自己则坐在她的身边。
紫毫送了裴二和两位姑娘,回来便看到眼前这一幕,公子与端砚坐在一处,她顿了顿,终究没有踏进去,还悄悄掩上门,退了出来。
“大圣遗音乃是灵机琴,为七弦,古式伏羲琴分五弦,灵机式则是又增添两弦,宫商角徵羽,这两弦,又为变徵与变宫,此两音乃是雅乐之调,你看把手放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