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境纳罕, 也有些不高兴,他都承认了错误, 还要他怎样, 难道这丫头还是不满意吗?
在沈妙贞又弹错了一个音的时候, 裴境终于忍不住:“你到底有什么心事, 怎么这么不集中,还是说因为那天的事,你还在生气。”
沈妙贞被说的有些羞臊, 她也很想学琴, 这是平日求都求不来的机会,只有世家小姐才能有闲心学这个, 她们这种服侍人的奴婢,得了公子开恩, 却不珍惜,她羞红了脸,低下头。
手指抠着手心,疼痛让她从羞臊中清醒过来, 不管如何难以开口,她都要试一试。
“是, 有些心事, 想要求公子,不知如何跟公子开口。”
这丫头也有要求他的事?
原本靠在榻上, 用书盖着脸休息的裴境来了兴致, 她可是只有银子被偷了的那回, 哭着求过他一次,他很了解她,这丫头轻易是不会拿着主仆情谊叫他做为难的事的。
这一回又是怎么了,难道又是缺了银钱?
沈妙贞越发不好意思起来:“公子知道奴婢有个弟弟,如今在村里上着私塾,私塾里的夫子是个秀才,奴婢也不知他学的如何,想……想……”
裴境笑了:“你想让我指导指导你弟弟的功课?”
沈妙贞垂下头,声若细蚊的嗯了一声。
裴境很开心,开心极了,手里的折扇束成一束,轻轻敲了敲她的头:“现在才意识到你家公子是解元了?”
沈妙贞脸红的像个熟透的苹果,搅着手指头:“不是,公子一直都是文曲星下凡,只是奴婢不好意思,这毕竟是奴婢自家的事,而且奴婢的弟弟跟公子也不同于家学的那些小公子们,都是公子的亲戚。”
“你这丫头,看着平日胆大,实则还是面赧。”
不仅是家族的弟子,他门下也有些清客,平日也受他指点,有的穷困的还会被他资助几两银子。
守着这么个近水楼台,却不能先得月,裴境一时觉得端砚这丫头着实有些呆。
而且她面对他的脸,都不会脸红心跳,羞赧到不行,只是提出这样一个要求,就害羞,也让他叹息不已。
这丫头,真是跟别人不大一样。
“你可拿来他的文章,我先瞧瞧。”
裴境养清客,资助穷困的书生,折腾家学,催促裴家子们上进,固然因为他想要个好名声,在一则,他一心认为,若要裴家屹立几百年不倒,必然要子孙自己有出息,而他也要有自己的亲信,将来才能在朝堂上更进一步。
这些都不过是前期的投入罢了,至于家族子弟中有几个能成才,那些清客有多少是真正衷心而不是混口饭吃,这便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端砚的亲弟弟,若是个有资质的,他帮一帮,正好如空青等人,成了他的心腹,又有什么不好呢。
沈妙贞一听,公子并不拒绝,反而很欢迎,双眸顿时一亮,从袖口中掏出沈天的那些卷子。
一到治学的事,裴境就十分认真,看着手中那些文卷,眉头皱了起来。
沈妙贞紧张极了,搓着手简直比自己刚到流风阁的时候还要紧张。
裴境的眉头逐渐散开:“这孩子倒是有几分聪慧,行文比较对仗,偶有些敏慧才思,只是这文章写得过于束缚,过于匠气,想来他那夫子,也不是什么太有真才实学的秀才,不然怎会把一个孩子教的如此束手束脚。”
“孙秀才怎能跟公子相比,他今年没考上举人,还说是因为家中妻子病了的缘故,要照顾,可若有心怎会考都不去考,公子却是第一名的解元,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裴境瞥了她一眼:“你这小丫头如此滑头,也不用拍公子的马屁,本公子说好的提点他,自会用心。”
沈妙贞嘿嘿笑了两声,还想过去给他捶腿,狗腿的样子,叫裴境又有些嫌弃又有些好笑。
“叫你好好练琴,你还不去?”
沈妙贞听了,不再巴巴的上前,老老实实又做到大圣遗音面前,裴境瞥了她一眼,见她开始认真学,便也放下心来,拿了纸笔开始批注。
至于为何他非要盯着沈妙贞,叫她好好学弹奏古琴,总归是有点不服输的心态,为了哄她高兴,他心爱的大圣遗音都给她弹了,这丫头总得学出个样子来,就算不能成古琴大家,也要有名门闺秀的水准,才能不辜负他把心爱之物,给这丫头用。
三姑娘与五姑娘结伴,想要叫他们的六哥一起去钓鱼,如今快要开春,山坡子上已经长出了绿生生的青草,竹林中还生出了新笋。
洛京本就靠南一些,不比西京四季特别分明,洛京的冬日树木也依然保持着厚重的绿叶,并没有凋敝之感。
现在的时日,若是西京里头还寒冷的要穿棉衣,可洛京却已经可以穿夹袄,而且万物生发,池塘里头的鱼经过一个冬季,各个都肥的很。
庄子院墙除了最外头为了防止陌生人瞧见是青瓦高强,裴境特意选了个竹子的院落,只觉得有几分野趣。
而窗户正开着,这就让三姑娘和五姑娘,一下便能瞧见里头。
悠扬的琴声也从里间传来,两个姑娘跟六哥关系好,不必通报也能进去。
三姑娘裴玉瑶一眼便看见,那架六哥舍不得给她用的大圣遗音,如今被一个服侍人的小丫鬟弹着。
裴玉瑶兰心蕙质,并不觉得酸涩,更不觉得难受,反而颇有深意的在沈妙贞和裴境的脸上打量,取笑道:“诶呀,我们可否是来的不巧了?”
她是明明白白的取笑六哥,还以为六哥会瞪她一眼说她几句。
没想到这一句话后,不论是裴境还是沈妙贞都满头雾水的瞧着她,把她倒是瞧的心里咯噔一声。
裴玉瑶年不过十五,只比沈妙贞大了两岁,可因为是大房庶出女,自小养在嫡母身边,要讨好嫡母才能过的更加舒心。这心眼比沈妙贞可多多了,人情世故比她也更明白。
这个叫端砚的小丫头能得六哥如此青眼,保不准就是将来有造化的,她可不会轻易得罪。
然而她并没有等来六哥的瞪视和不赞同,反而是两张茫然的,毫无知觉的脸。
沈妙贞只是茫然一瞬,便自觉福身行礼,然后去给两位小姐倒茶端果子。
裴玉瑶默然,不知该说什么好,她以为端砚这丫头能知道六哥待她有些不同,没想到连六哥自己都不知道,竟然也这般懵懵懂懂。
“你们来的哪里不巧?我虽然正改文卷,却也有时间跟你们说说话,二哥没来?”
与沉稳的裴玉瑶不同,五姑娘裴玉瑛性子活泼些,也更藏不住事,她想说些什么,却被裴玉瑶握住了手,按住了他想要说的话。
“二哥嫌在庄子上住的没趣,今日便骑了马出去,寻他的朋友去了。”
裴境脸黑了下来,这人的毛病又犯了,借着带两个妹妹出来玩,又要去花天酒地。
他也管不了,索性就不管了,左右侯府的爵位是他继承,哪有堂弟管堂哥的,真是荒唐。
裴境不欲在两个妹妹面前说自己裴二到底去做什么,怕脏了两个姑娘的耳朵。
“你们俩来寻我什么事?”
“六哥,我跟三姐姐见外头池塘里鱼很肥,想找你一道去钓鱼呢。”
裴境摇摇头:“我要修改文卷,你们两个去吧,带上丫鬟和小厮,若要采莲藕,叫小厮们照看着些,没要往池子深处去。”
五姑娘裴玉瑛还想说什么,三姑娘裴玉瑶已经很自觉地起身告辞,还拽住了她的手。
“既然如此,那我们俩就去玩了,不打搅六哥哥。”
因为两个姑娘来,沈妙贞在厨房里还温着一些糖蒸酥酪,撒上了桂花蜜,正好可以给两个姑娘也品尝一番。
谁知刚端上来,就见三姑娘拉着五姑娘往外走。
“两位小姐不再坐坐?刚蒸好的花生酥酪,姑娘们且留下尝尝。”
裴玉瑶点头致谢:“我们要去钓鱼,这酥酪改天再尝吧,多谢你了。”
裴玉瑛却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你那酥酪还是放着讨好我六哥吧,我们的嘴巴可没福气,吃不了你的东西。”
说完,甩着手气咻咻的跑出了裴境的院子。
她的气实在莫名其妙,裴境原想说她两句,可人影都没了,只能作罢。
裴玉瑶对着沈妙贞歉然一笑,也跟着出去了。
沈妙贞抿着唇,只觉得五姑娘这火发的实在莫名,她做了什么错事,这气撒在她头上,然而人家是小姐,她是奴婢,她有什么好说的,还能叫公子罚五姑娘给她出气?
五姑娘是公子的亲堂妹,她又算是什么了。
沈妙贞默默的将糖蒸酥酪放到公子面前,裴境看了她一眼,看她面色僵硬,有些无奈:“五妹虽然不是伯母亲生,在这几个庶女中却最得伯母喜爱,难免骄纵些,她年纪还小呢,你让着她一些吧。”
沈妙贞笑了笑,五姑娘与三姑娘只差了几个月,今年也十五了,说年纪小,比她也尚大两岁。
可公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做奴婢,能跟人家小姐相比?
◉ 37、37
“你在六哥哥面前, 发的什么疯?”
裴玉瑶没有五妹在嫡母面前得宠,为人宽和性子沉稳,却也觉得五妹妹今日这么发作, 实在不对,端砚到底是六哥哥身边的丫鬟, 虽说她们是小姐, 那丫头只是个丫鬟, 然而做人做事岂能如此。
“我就是瞧不上那些天天想着爬少爷床的狐媚子, 二哥那里已经成了那个样子,院子里头乌烟瘴气的,咱们这些做妹妹的, 将来出嫁还不是得指望着娘家的哥哥弟弟有出息, 能做靠山,二哥哥眼见是指望不上了, 我没想到六哥哥身边,也有这种狐媚子。”
裴玉瑛已经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家里头就六哥哥这么一个有出息的, 岂能叫狐媚的小贱蹄子蛊惑了。”
裴玉瑶无奈,她当然也知道,她们这些庶女将来婚配,在婆家能不能得脸, 立不立得住脚跟,除了自己争气, 也要看娘家兄弟。
然而这都不是她这么不给六哥脸的理由。
“端砚那丫头什么都没做, 就被你说是个狐媚子,也忒冤枉。”
“我说她是狐媚子, 一点都没冤枉她, 那大圣遗音, 六哥连我们都舍不得给碰,却偏偏叫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弹,也不知她给六哥用了什么诡计。”
裴玉瑶倒不觉得有什么,人都有亲疏远近,便是亲兄妹之间大了,成家立业总不会像年幼时那么要好。
六哥待她们已经足够好,可能是那丫头的确得六哥的喜欢,不过现在看来,可能六哥自己都没察觉到。
“她用什么诡计,是不是狐媚子,自有六哥自己判断,再不济,将来六哥娶了正室夫人,自有正室夫人教训,你是堂妹,怎能如此僭越,教训哥哥的屋里人?”
裴玉瑛神色恍惚,咬着夏春不甘心极了,那丫头虽然年纪小,还没长开,可就是这副模样都已经足够将她比下去。
她亲父裴侯爷的样貌远不如一母同胞的二老爷,而她娘也不是美貌的侯夫人,乃是夫人的陪嫁丫鬟,生的模样不过略微齐整些,在夫人怀着五公子的时候身子不便服侍了侯爷,因是夫人的陪嫁,后来有了身孕才成了姨娘。
那丫鬟站在六哥哥身边,那两人不说身份,只说样貌就匹配的很,宛如一对金童玉女。
她嫉妒死了,此刻神思不属,竟然喃喃说出下面的话:“若我不是裴家的女儿就好了,我是别人家的,是不是就能嫁给六哥哥……”
裴玉瑶吓得,眼睛都睁大,急忙四处看,见没有人,才松了一口气,低喝着自家妹妹:“你疯了是不是,怎的说出这种癫话!”
堂妹对堂哥有爱意,这在谁家都是天理不容,自古同姓不婚,堂兄妹可不是表兄妹,能亲上加亲。
裴玉瑛仗着侯夫人喜欢,侯夫人又没嫡出的女儿,在大房是一向爱掐尖的,怎会把三姐的话放在耳朵里。
“我就是私下里说说,又没人听见。”
“私下说也不行,想都不能想,你还要不要名声,你不要名声,难道六哥也不要吗,六哥如今是解元,将来还得考进士,是为官做宰的人,你这是要毁了六哥不成?”
裴玉瑛噘嘴:“好了,我不说,总行了吧,家里就你知道维护六哥哥,好像你是他亲妹妹似的,别忘了,你也是大房的人。”
两个姑娘离开了此处,竹林后,裴境满脸复杂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三妹妹不小心留下的穗子,他看见了,本来想让端砚送出来。
可五妹妹不知是何缘故,刚刚给了她白眼,索性他便自己追出来,没想到却看了好大一场戏。
端砚被五妹妹给了好大一个没脸,他见她心里难过,面上却不显,打定主意为端砚讨回委屈,等还了三妹妹穗子,再好好说一说五妹妹,她也忒任性骄纵,得改一改这个脾性。
裴境的脸完全的黑了,这是他听见了,若是叫外人听见,堂兄妹之间有龌龊,裴家的脸还要不要,家里女眷的名声还要不要。
可他是哥哥,不便直接管,尤其是涉及这种小女孩家的私情之事,可五妹妹到底还有嫡母生母,总有人能管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