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陵长公主拉着浔阳的手一直感慨,又瞧见浔阳亲手绣给自己的万寿图,一针一线都精细不过,花线配色更是出奇出巧,想必是花了极大的功夫。
晋陵长公主道:“好孩子,前段时日倒是苦了你了,听说那昌宁竟还敢去堵你的轿辇,与你动手脚了?”
说到这话,浔阳心中顿觉一阵恼怒悲愤。
圣旨才下第二日,昌宁便堵在宫道上拦了她的轿辇,浔阳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便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后纵然昌宁被人拉开,脸上的巴掌却是实打实挨了的。
不过这也好,一巴掌打断了她对昌宁的愧疚。
浔阳只抹着眼泪不做声。
她觉得自己是死里逃生一回的人了。
短短半月间曾数次想寻死。
可是若是以和亲公主之身寻死,凭她那位父皇,只怕会祸极她的满宫宫婢,乃至她早逝母妃的娘家兄弟。
她本就是没什么主意的人,瞻前顾后下便只能忍下来。
就当她以为自己要给那六十余岁的老西羌王作不知第几任王后,继子继女比自己都大时,忽的从天而降一道旨意。和亲人选轻飘飘绕过她,落去了昌宁头上。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浔阳只觉得压在自己颈上多时的那把铡刀撤去了,她总算舒了一口气。
甚至至此之后,在宫室中她的地位也较之以往高出许多来。
只因宫人皆以为这是梁帝对她十分的爱重才不忍送她去和亲,而是另选了宗室贵女作为和亲人选。
浔阳面上感激零涕,心中对此却是冷笑而过。
若是以往她对这位从不搭理自己的父皇还有几分孺慕之情,现在她也早已死了这份心思。
浔阳虽为女子,对朝政之事却是罕见的直觉敏锐。
或是燕王势力朝廷之上对楚王一派的打压不见半分遮掩。叫她猜测,自己能逃脱和亲,只怕是燕王表哥暗中襄助。
当即,浔阳便十分主动去与自己这位姑母说起话来。
她如今才算明白过来,若是没有权势,便是皇女也需任人宰割。
眼前的这位晋陵姑母,便是孀妇,也活的潇洒。
*
羡麻姑,玉女并起,寿同王母年高。
寿香睛,寿烛影摇,玉杯寿酒增寿考,金盘寿果长寿桃。①
这几年才兴起的听戏的风潮,还是从南地传来的,台上戏子们咿咿呀呀唱着戏词。
珑月还是头一回听这个,这与说书不同,说书多是配着敲锣打鼓,这戏文却是配着箜篌丝竹,总叫人更能带入几分。
可再是好听的戏一遍过后她也腻了,珑月听着听着不由得开小差去了,左顾右盼孙三姑娘与珑月眸光撞到一处,两人偷偷咧嘴笑了起来。
珑月悄悄与她道:“再忍忍,等会儿带你们去钓鱼,钓完鱼去我院子里烧鱼,我的小厨房有位从蜀川请来的厨娘,会烧辣菜,可辣了,每回都辣的我流眼泪。可是又特别好吃,第二顿还想吃。”
可惜阿兄不喜欢吃,上回她塞给阿兄一口,阿兄被辣的往日浅白的薄唇都嫣红一片,连连喝了两杯茶才压住。
孙三姑娘当即拿帕子捂住嘴,压低声儿与她道:“那可是赶巧,我阿娘就是蜀川那边的人,我啊是从小就极能吃辣的,鱼太腥,只有烧辣味的才好吃呢!且一定要配着米饭!”
珑月欢喜笑了,看来二人志同道合。
她又絮絮道:“我新得了一只这么大的鹦鹉,能听懂人话,贼头贼脑的可好玩儿了,等会儿带你去看,你可别被它吓着。”
二人这般絮絮叨叨,叫晋陵长公主瞧见了。
晋陵长公主近来似乎格外冷待珑月,她冷待人的态度,约莫就是不搭理人,连眼神也不施舍给你一下。
便是眸光偶尔落向她时,那眼神也叫珑月看不懂。
深沉的审视、窥探,嘴角绷的紧紧的。
阿兄说叫她不用思忖太多,叫她少往长公主院子里来,还说过段时日长公主这副毛病便会自己好了。
兄长叫珑月不用想太多,她自然不想太多。
孙三姑娘约莫也看出些不对劲儿来,她以为是二人窃窃私语让这位尊贵的长公主不开心了,小姑娘才开启的话匣子,一下子又被吓回原型,登时吓得脸色煞白。
台上一曲终了,总算是换新戏了。
戏名为望香亭。
唱的是前朝皇女玉真公主悲剧的人生。
戏子倏然换了副唱腔,从方才字正腔圆的拜寿戏文变的柔婉哀愁,肝肠寸断。
连箜篌丝竹都格外低沉哀怨起来。
戏文言,玉真公主幼而母丧,刑克六亲,被寄养于王叔府中。
却因其绝世容貌被时为王世子的堂兄暗自觊觎。
好在王世子对堂妹不容世俗的情愫被他父王早早发现,王爷震怒将王世子鞭笞百下,将玉真公主早早许配出去。
因祸得福,玉真公主的婚后生活十分美满,驸马疼爱,婆母欢喜,只是没到几年,那位觊觎她的堂兄辗转登位。
她的幸福生活戛然而止。
新帝不顾天下反对将已经成婚的玉真公主强行纳入后宫,又给她宫外丈夫送去美姬数十人以作抚慰。
戏台上的玉真公主唱到此处开始哀哭起来,哭诉自己从此被囚于深宫,没有名分,不见天日。
此后芳华绝代的玉真公主日日消瘦。
乃至于最后,“妾饮□□,殉爱伴我临泉壤。②”
后听闻宫外的丈夫战死沙场,品行忠贞的公主不再苟延残喘,夜饮□□随夫而去。
这段感情叫人听着动容,叫人恨不得将那位不知廉耻□□堂妹的狗皇帝千刀万剐。
戏文结局是美妙的,玉真公主得观世音搭救,重塑身体,她那战死沙场的驸马其实也未身死,二人在乡间隐姓埋名做一对普通夫妻。
而那狗皇帝,恶事做尽,在公主死去不久,遭诸侯举起造反,他将自己困于殿中,引火自焚。
死后皇位被废去,被后人戏称为前朝废帝。
女眷们皆是感动于玉真与驸马的爱情,连孙三都忍不住朝着珑月骂道:“什么天子,后宫三千不要,偏偏看上了堂妹,真的是活该丢掉江山!活该叫人千刀万剐了去!”
不知何时,郗珣立在亭岸边,静静看着这出戏。
浔阳公主见到郗珣。
她拿着帕子将眼眶上的泪痕擦干,朝众人说道:“燕王表哥来了。”
晋陵长公主眼帘抬起,佯装惊奇,侧眸去看了眼自己那神色莫测的儿子。
“珣儿来了?”长公主又朝浔阳公主道:“你这孩子见什么外,什么叫燕王表哥?唤表哥便是。”
郗珣缓步迈入亭中,他眸光划过珑月那张脸,朝上首晋陵长公主淡默一笑:“母亲叫儿子来听戏,儿子自然不敢不来。”
一身素白袍衣,袖口绣花纹路,郗珣的笑容高洁清冷,仿若水中佛莲,不染纤尘。
任谁都以为这是一个品行端正光华无双的君子。
晋陵长公主神色僵着,叫他脚步竟是欲走向那孩子落座之处,连忙指着手边依浔阳公主的位置,朝文茵道:“快去给珣儿搬张榻来。”
珑月转眸望着兄长,正巧兄长也在望着她。
珑月不像其他娘子为这戏哭的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她依着亭边慵懒坐着,初秋万物萧瑟中,漫天的辉光落在她鬓发之上,将她鬓角都染上了融融秋意。
身后亭外姹紫嫣红的万千花丛,绚丽秋景也不敌国色天香的她分毫。
珑月睁着眸,唇角微微弯着,似乎有话要与他说。
可二人间隔得太远,此刻也不合时宜。
“珑月好好招待孙三姑娘,本宫与你兄长同浔阳有体几话要说。”
一家人,晋陵长公主却独独支走自己,公主说与兄长和浔阳有体几话要说,明摆着是说自己不是她的‘自己人’。
有一瞬,珑月知晓自己被孤立了。
她心中难过却只能就此离去。
是啊,珑月仔细想想,她本就是一个外人。
一个是长公主侄女,一个是长公主的儿子,她又是个什么呢?
说的好听些不过是个庶女。
说的难听些,二人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说好的要带孙三去钓鱼的,只是这会儿怎么也没心思钓鱼了。
孙三却仍傻乎乎的笑道:“长公主是想将浔阳公主与王爷撮合到一处呢,他们聊他们的,我们两个还是早点离开的好,走吧,你不是说要带我去钓鱼的么。”
珑月敏感的心思,忽然间明白过来。
这段时间长公主对自己的冷淡,以及今日这出戏文。
其实长公主在告诫她吗?
公主要给阿兄娶娘子了。
而阿兄关系与她过于亲密了。
纵然她二人不会同戏文那般,可终归在外人看来也是丢人的。
阿兄说什么不成婚是骗她的,等阿兄成婚了,自己成了一个外人,孤零零的一个人被孤立在王府,该有多可怜?
那怎么办呐?
她习惯了与阿兄朝夕相伴,如果没有阿兄了,她就什么都没了,她到时候该怎么办呐?
小孩儿终于学会了忍住郁闷,强颜欢笑。
她一边艰难忍下去眼泪一边说:“走,我带你钓鱼去。”
珑月忽然想到,孙姑娘说的对。
姑娘家其实有第二条路走的,她只要成婚了,就有丈夫了。
她的丈夫会慢慢代替兄长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