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且一楞,她不该这样说的,她只要沿着他给出的那个三十六陂暗卫主上的身份,就可以挟制住这些海盗了,何必把他所有底细都亮出来。
薄且忽然觉得有点冷,心冷。
雷石斯也被沈宝用的话惊到了,他道:“我怎么知道你没有瞎说。”
“最近一年,你在外海可否看到一支船舰,大弘的。”这是薄且告诉她的,他说这是皇上怕他们在桂越出危险特意放在那里的救兵。
确实有,雷石斯眼睛一眯:“见过如何?”
“那就是大弘皇帝给他预备的,就是防着这一天。他可是很在意他这个侄子呢,毕竟他自己生不出儿子,以后归了西,这皇位还得他这侄子来坐。”
若此人真是那位大弘废帝,雷石斯还真不敢动他,他还没疯,跟一个大国为敌,甚至如此女所说,这位还有可能是未来的帝王。
“你是谁,一个小小的家主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我在大弘被他控制囚禁,好不容易逃到桂越来,他还是阴魂不散追了过来,我巴不得他死。你不是要换那九个人吗,拿他去换放我走,否则我杀了他,你不仅要不回来你的人,咱们谁也别想活。”
薄且听沈宝用所言,越听越心凉,她是真的不在乎他死活的,但她说到九个人还算给他留了条活路,当然这也是她的活路,若让雷石斯知道哪还有什么九个人,沈宝用就算劫持了他也逃不掉。
见雷石斯不说话,沈宝用道:“让你的人让开,我要上甲板。”
雷石斯一挥手,他的手下让出了路,沈宝用的体格是带不动薄且的,但她手握着那根已被血染红的崩布,等于握住了薄且的命脉,薄且只得跟她走。
来到甲板上,沈宝用发现这里离港口不远,与她设想的一样,他们要交换人质就不可能把船开到远海去。
今日风平浪静,从这里她有把握游回港口,她本就泳技不错,要不然当年也不会从九王府的大湖游出来。而这些年因为要经常出海,沈宝用把游海泳作为技能来训练,如今她在海中可以游得像鱼一样,这样的好天气更是不在话下。
不过她还需要一样东西,有可能用不到,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要索取。
沈宝用拽着薄且来到船舷边,她看了眼船下,然后道:“把浮环给我。”
雷石斯亲自解下浮环扔到她脚下,然后对薄且道:“殿下,您不能怪我,我也是为了您的安全着想,这女子看着就知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您若真死在我手上,我可承受不住大弘皇帝的雷霆之怒。”
“但若您不想她走也是一句话的事,我必尽最大可能,在确保您安全的前提下帮您。”
雷石斯这番话说出,薄且能感觉到沈宝用手上一颤,唉,她还是不相信他,以为就算她这样对他,他就会生气愤怒怨怪她,进而反水不让她逃掉。
他不会这样做的,虽与他解救二人的方法相差甚多,但薄且永远都会站在沈宝用一边,永远都会按她的心意来,任何事,哪怕像现在这样有可能伤害他性命的时候,他也依着她。
所以,薄且道:“放她走。她说得都是真的,你拿我换那九个人绰绰有余。”
雷石斯也痛快:“放人!”
说着他的手下放下了手中的刀剑与弓箭,沈宝用见状,松了一直拽着的薄且身上的那条崩布,薄且回头看她,在她眼中看到了熟悉的决绝。
薄且的心像沈宝用跳入海水中一样,一下子失重沉了下去,明明知道他被绑着,也不肯在跳下去前把刀片给他,她是真的想他死吧,或者说,她并不会亲手杀他,但对于救他,却是一点援手都不会施,哪怕他们此刻是利益一致的同盟。
薄且其实早就缩骨把绳子弄松,他的双手想什么时候出来就能什么时候出来,他不过是想看一看,沈宝用在跑掉前会怎么做,如今看来她不仅不会带他走,她连能割开绳子的刀片都不肯留给他,完全让他自己想办法自救。
随着自己下沉的心,薄且也跳了下去,他看到沈宝用在看到他跳下来时睁大的眼睛,她在震惊什么,震惊他自戕式的行为,还是看到他已松开的双手。
随着他的跳入,雷石斯急了,他大声道:“不要让他们跑了,放箭!”
一支支的箭矢射入水中,沈宝用能听到箭流从耳旁掠过的声音,薄且忽然浮到她上面抱住了她,沈宝用一惊想挣开,但慢慢地她不动了,她看到浮在她上面的薄且,从他背上弥漫开来的血水,他中箭了。
准确地说,他替她挡住了箭矢。
薄且不是随意跳下来的,一来他的双手早就可以挣脱,二来他在甲板上看到了阿感发的信号。他与沈宝用正好都在船舷处,是难得地跳海逃生的机会。
在海下,他本可以带着沈宝用顺利地躲开那些射向他们的利箭,但他还是赌了一口气,他怎么就换不回她一个刀片,若他真为她死了,她会不会后悔,会不会愿意试着原谅他一二。
这种心态下,薄且任利箭射向自己,这一次与上一次不同,上次他受箭伤是为了那个孩子,他心里有数,身后不是悬崖。而这一次,他赌上了性命。
他倒要看看,她一身好泳技又是在有浮环的情况下,她会不会施以援手,薄且不求她不弃,不求她救他,只想看看她会不会扔给他一个浮环。
结果,他带着她躲过那阵箭雨,她看到海盗们跳下来后,他受着伤已没有力气再抓着她,而她轻松挣开他后头也不回地游走了。
薄且的视线模糊了,她的背影如他在梦中无数次梦到的那样,模糊起来,直到那个虚影儿都消失不见。薄且万念俱灰,忽然没了求生的意志,好在阿感带人及时赶到,杀伤了几名海中的海盗后,看到家主受伤,没有穷追不舍,让雷石斯开着船跑了。
不过他也跑不远,海域处一直驻守的那只舰队,已在外海等着他,待看到他的船经过,就会开炮轰它个稀巴烂,这样敢二次上岸的海盗是一定要斩草除根的。
玺儿是在场唯一没管家主的,因为她领到的命令是全力护住沈宝用,保证她绝对的安全。
沈宝用刚一上岸,玺儿随后赶到,她抱起累到无力的沈宝用把她安全地送了回去。
沈宝用足足睡了一整天,待醒来后,她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一声“阿娘”唤醒了她。沈宝用寻声看向立儿,最先出口的是一句:“对不起。”
立儿以为阿娘是害他担心了,所以才道歉,但其实是,沈宝用确实在面对可以拉一把薄且的情况下,没有施与援手,从没想过要救薄且,害立儿差点没了爹爹。
沈宝用也不知当时是怎么想的,她没有计划,也并不十分想看薄且死,但她就是伸不出这个援手。
哪怕薄且三番两次地救她,面对她的反水不怪她,如他所说的那样,把她当亲人爱人,包容她的一切,为了她可以舍弃一切,沈宝用还是无动于衷。
好像她骨子里的寡情凉薄,全都展示、赋予了薄且一人。
沈宝用抱着立儿想,这一次他该放手了吧,若再在她身边呆下去,他难道不怕她有一天会害了他,要了他的命。
她可是在那一刻,连立儿会不会失去爹爹都没有考虑到的自私的人。
晚些时候,她唤出玺儿,她问:“他还活着吗?”
玺儿:“家主还在昏迷中,阿感说,”
玺儿欲言又止,沈宝用觉出异样,又问:“阿感说什么?”
“阿感说,家主一直在叫着您的名字,陷在恶梦中高热不退。”
沈宝用听后没有说话,连玺儿什么时候隐去身影的都不知道。
过了两日,阿感亲自上门,他求见沈宝用。
一见沈宝用,阿感马上跪下:“求沈家主救一救我们家主,若在这么烧下去,家主性命堪忧。”
沈宝用:“找我有什么用,去请大夫才是正道。”
阿感:“就算是再好的大夫,开最好的药,一滳喂不进去也没用,求沈家主屈尊前往看一眼我们家主,只要您给个回应,我们家主就有生的意志了,兴许就肯吃药了。求您了。”
阿感把头磕得“咚咚”响,咚得沈宝用头都疼了起来,她一抬头就看到立儿站在门口,小手抠着门柱,不敢进来。
沈宝用最终道:“好,我随你走一趟,结果如何我可不负责。”
阿感哪敢怠慢,就差亲自抬着沈宝用一路来到似福山庄。
沈宝用还是第一次进入这里,似福山庄两年前被人买了下来,买家一直成谜,有说是皇室买的,有说是大商团买的,但原来是薄且在来到桂越前一年就买了下来。
沈宝用有点后悔,她不该来此,像薄且这样心机的人,她真的是怕。她从没赢过他,与他斗智斗勇都很累,这也是无论薄且表现得多真诚,就怕把心挖出来给她看了,她还是在内心深处,希望他永远从她的人生中消失的根本原因。
从在九王府第一次见这个人,小小年纪的她就意识到了,这是个与她底色一样的人,也是从那时她开始怵他,恨不得离他远远的。但可能就是相争相斗的命吧,让他看到她算计他妹妹的一幕,从那时开始,就注定了之后二人的不可相容。
似福山庄并不算多大,但里面景致很好,有上一任主人留下的很多奇珍异宝,以前似福山庄还没有卖出去时,就有很多人想来里面观赏,但就算是观赏也不是人人都进得来的,沈宝用就不在名单里,她曾把能进到似福山庄作为过奋斗的目标。
如今她早没这个幼稚且无用的念头,反倒被请到了这里来。可偏偏她无心观赏,略有些紧张地随阿感进到正堂中屋。
一走进主屋,沈宝用就闻到了浓郁的药味,还有淡淡的血腥味。看来他的伤口还没有愈合,也不知是腰上的还是后背上的。
腰上的恐是被她拉拽的,背上的……唉,也是因她挨的。
沈宝用叹口气,走向床榻。只见薄且脸色是白的,额上没有汗,眉头紧皱,嘴里念念有词,走近一听,果然是在唤她。
他唤她大名沈宝用,一声又一声的,然后还会说求她,求她原谅他,求她别不要他……
沈宝用听得面上现了薄红,有种羞耻感。
薄且的手在乱抓着,沈宝用一为了他不再乱说话,二是受不了阿感的目光,她递出了自己的手。
薄且明明闭着眼,陷在高热的幻觉中,但还是精准地握住了她,他的手好凉,与他滚烫的身体、额头形成对比,这是高热的典型症状。
她道:“薄且,吃药。”
别看她一副好像胸有成竹的样子,但其实她是不知该说什么,所以才只说了干巴巴的四个字。
然后,当阿感把药递给她,她喂给薄且时,他干涸到已开裂流血的嘴唇动了,他真的一口一口地在喝药。
沈宝用不觉得有什么,那是因为她没见过薄且喂不进药时的样子。
阿感太激动了,铁血男儿眼圈都红了,口中连连谢着沈宝用。
这一碗药下去,薄且真的开始退热了。但有一个后遗症,他不松手,一直握着她的,沈宝用挣不开。就这样握到晚上,又顺利地喝了一味药后,沈宝用让阿感把二人分开。
她知道阿感一定有办法,阿感确实有办法,只不过他想家主好得快一些,想顺着家主的意,让他再多握会儿。
可他不敢得罪沈宝用,只得在薄且手腕的位置上点了一下,薄且的手指松了下来,沈宝用借机挣脱开来,然后抚着自己的手腕轻轻揉着。
“他开始喝药了,热也开始退了,我可以走了吧。”
阿感确实没有理由再留沈家主,他只道:“属下是怕您这一走,我们家主又不吃药了,好不容易退下来的热别回头再又烧上去,到时还得再麻烦沈家主一趟。”
沈宝用:“三天,三天后不管他醒没醒过来,我都不再管他的事,命是他的,他要死要活是他的事。”
阿感马上道:“是,谢沈家主。”
他二人都没有看到,床上的薄且眼皮颤了一下。
薄且知道自己走在黄泉路上,他想回头,他心里有惦念放不下的人,但心里的哀伤,令他回不了头,他只是一路的在求原谅,一直求一直求,终于,有人拉住了他的手,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感觉,他的心有了着落,他终于又有了生的希望,他知道他可以回头了。
然后他有意识地喝药,只有喝了药他才能回到他想见之人的身边,最后他听到沈宝用说,只给他三天时间,后面听不清了,他急坏了,三天他若醒不过来怎么办,她会怎么办,再不原谅他,再不见他吗,那他可承受不起。
薄且就是靠着她给的三天期限的这股劲,醒过来的。
只可惜,他只来得及看她一眼,听她说了一句:“你醒了。”然后,他就又昏睡了过去。
他想,他听她的话三日内醒了,哪怕只是醒了一下也是醒了,他做到了,她得认。
薄且再次醒来时,身边不见沈宝用,只有大夫与阿感。
他这时已完佚䅿全退了热,内心也平静了下来。他知道在他放弃求生的时候,沈宝用来过,她不过是握住了他的手,他就不想死了。
哪怕以后在危难关头她依然不会管他,依然会放弃他,他也依然会守在她身边,为她做牛做马,看她好好生活,这个理由就够他活下去的了。
又过了好几日,沈宝用看着手边的东西一楞,那是好久未出现的药膳饮,她顺着这碗药膳抬头去望,看到了薄且的笑脸。
沈宝用楞住,她虽不觉得亏欠了薄且,但却再也无法完全冷脸地对他。
“怎么,恨我不讲义气不肯救你,打算毒死我?”她故意说着这样的话,好像这样她就能更占理些,但她也知道,这碗药膳里都是治她头晕症的好东西,唯独没有毒药。
薄且面色不变,像是骂不急打不跑的小狗一样,对沈宝用道:“不要说赌气的话,我若是气到你了,你直说,我愿打愿罚愿改。”
沈宝用:“薄且,你没自尊的吗,你以前高高在上的劲儿呢,你的尊严哪去了?”
“该还给你的不是吗,以前我也没顾过你的尊严不是,如今这样是我活该。再说,在爱的人、在亲人面前,自尊算什么。”
“我那样对你,你不害怕,你不忌惮,不怕我哪日给你下毒,或给你来一刀,真的要了你的命。”
“你想我死就直说,不用那么费劲,但让我看不到你可不行,那还不如杀了我呢。所以,除非我死,我是不可能离开钱庄的,做什么都行,倒夜香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