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严梦舟已不是梦中围着她转的幼儿,她也不再是旧时年轻的母亲。
她是一国之母,当今皇后。
严皇后:“他兄弟二人是尽挑着好的长了。”
宫娥:“奴婢瞧着也是,四殿下的眼睛一看就是随了娘娘……”
严皇后含笑看向严梦舟,严梦舟垂眼抿茶,放下茶盏后,道:“儿臣在城外碰见了严狄。”
他回京后对谁都不冷不热,这是第一次提起严皇后娘家。
严皇后笑意更浓,道:“可是觉着眼熟?那是你二表哥,比你年长五岁,先前领命去了沧州军中,半个月前才回来。没歇几日呢,你父皇又给他派遣新差事。是黔安王一家年底入京,在江波府那边耽搁的久了些,严狄是去接人的。”
“你得唤黔安王一声七皇叔,他有个女儿,三个月大时你见过一回,说她长得与珍珠一样,你皇爷爷听得高兴,赐了她明珠郡主的封号。”
说完幼年趣事,严皇后再将殿中人全部遣下,解释道:“他生母老太妃寿命将尽,是特意归京陪老太妃最后一程的。当初你父皇回京护驾,是他与你外祖父在内里相助,方能顺利成大事。你父皇也就遂了他的意了。”
她说了许多,但严梦舟提及严狄,并非是要询问他的去处,而是为引出另外一人。
严梦舟:“二表哥年少有为,那大表哥呢?儿臣回京数月,怎的从未听人提起过大表哥?”
严皇后脸色突变,静默片刻,眼睫颤颤抬起,与他对视。
她看见了一双与她相似的眼眸,黑亮明澈,静如湖面。至于湖下藏着什么,她看不见,猜不出。
“二表哥一表人才,大表哥定是同样出众,儿臣当真想见他一见。”
严皇后闭上了眼,悲声道:“他半年前出了意外,断了双腿,如今已是废人,封闭在府中不再外出,皇儿往后莫要提起他了。”
严梦舟叹息:“可惜了。”
“嗯。”严皇后轻轻应了声,转过身抚着心口,缓缓坐了回去。
严梦舟看着她脸色淡下去的血色,终于在她眼角发现几道细细的纹路,心中畅快,继续道:“原是在我回宫前出的意外……可查出是何人所为?”
严皇后未立刻回答,似口渴般端起矮桌上的茶盏,染着鲜红蔻丹的指甲抵在白玉杯盏上,指尖因用力泛了白。
可她杯盏已经空了,侍婢皆被遣退,无人为她续水。
严梦舟站起身走向她,修长的少年身影逼近,严皇后一动未动。
行至她面前,严梦舟停住,拿过她手中空了的杯盏,重新斟了一杯茶,恭敬递去,“母后喝茶。”
此时,殿外传来太监的声音:“娘娘,殿下,太子来了。”
严皇后眉心轻舒,吩咐人让他进来,同时接住严梦舟手中杯盏,柔声道:“定是你皇兄知晓你在这儿,特意寻你来的。你不在宫中的日子,他哪回来请安,都得念上你几句。”
太子很快入内,长身玉立,撩袍对着严皇后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严皇后快步扶起他,嗔怪道:“没有外人,你规规矩矩的给谁看?”
太子转手扶住她,道:“有没有外人,做儿子的给母亲行礼都是天经地义的。”
他将严皇后扶回座上,转向严梦舟,笑道:“上回不是与你说,回来了记得差人通知我吗?若非我留了心,你是不是又要一声不吭就走了?”
严梦舟道:“有什么关系?你总会收到消息的。”
太子微顿,道:“是这样没错,可若是你主动差人送消息,我会开心许多。”
“我会不开心。”
“那便罢了,你不喜拘束,我何必勉强。”太子顺势换了话题,“平日叨扰袁相不说,年关是不好继续留在别人府上。再说除岁与上元佳节宫中多宴,梦舟,那段时日,你该留在宫中的。”
“是,母后也是这样想的。”严皇后殷殷附和,“你尚未到开府的年纪,该与母后一同守岁。”
严梦舟在他二人的目光下端起茶盏,道:“全凭母后安排。”
两人神色具是一松,太子又想说些别的,严梦舟突然手腕一倾,茶水泼在了自己身上。
不等他人慌张,他从容站起来,道:“母后,儿臣先回殿中更衣。”
严皇后只能道:“快去,别着凉了。”
严梦舟走后,殿中静默了一盏茶的时间,严皇后再也忍不住,突然站起,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太子连忙搀扶住她,见她已潸然落泪。
“母后。”
严皇后哽咽,哑声道:“他见着了严狄,与我问起严奇来,又问可抓着行凶之人了。我只说严奇遇到意外断了双腿,他怎知是人为的?他会去查的,他会查到严奇是在荆州附近出的事!”
“严奇表哥没去过荆州,是坠马断腿,家仆可以作证……”
太子的安抚,严皇后根本听不进去,只重复道:“他会查到的,你们是亲兄弟,他与你一样聪颖,他什么都知道……我不想的,我怀胎十月生下他,我不想的……”
尖锐的指甲紧紧掐着的太子手臂,他忍痛反驳:“他没有证据,不会知道……”
严皇后宛若被利刃刺到,声音突地尖锐,“他有!太医说他全身骨骼都在幼时有过断裂,是那群流寇折磨他的!他有怨恨,所以用同样的手段对严奇。他不需要证据,只要让他见到严奇——”
“母后!”太子声音倏然严厉,震得严皇后停止了癫狂。
他双手抓紧严皇后,厉声道:“严奇被外祖父关着,谁也见不到他,包括梦舟。过去的事情他不记得了,你也全部忘掉,没有任何人知晓!他只是孤身久了不习惯与人接触,时间长了,就会知道你是他母亲,是天底下最疼爱他的人,一切都会回到原本的轨迹上。”
“他没忘,他记得严姓……”
“他忘了所有,只记得你的姓氏,因为你是他母亲。”太子强迫严皇后直视着他,声音放缓,“过去的不要再提,什么都不要再做。他是你丢失七年的孩子,在外漂泊受了许多苦,你只要补偿他就好。”
他尝试着松开手,微微退开,重复道:“任何行为,遮掩的、补救的,无论什么——母后,都不要再做了。”
.
每次十三从镇子上回来,施绵都在旁边羡慕地看着,十三只会对她翻白眼,恶声恶气让她好狗不挡道。
施绵就会气呼呼地跑开,跟着贵叔问他这趟所见所闻。贵叔眼中没有趣事,全是买卖,干巴巴几句说完,把带回的零嘴给了她,就没话了。
这次回来,施绵还是在一边看着他们卸货,但眼中没了羡慕,只有喜悦与期待。
十三干了一天的活,又累又困,看见她开心,自己就不高兴了,知道她这转变是因为严梦舟答应了会带她去镇上,故意道:“姓严的说雪化了带你出去玩,你知道雪化要等几日?”
他指着没了暖意的太阳,“雪化完了,再等路面晒干,少说得七八日。隔这么久,你就不怕再下雨了?”
施绵愕然,随着他的手看向夕阳。
“下雨还是好的,就怕又降雪喽,算命的瞎眼先生说今年多雨雪,要断断续续下到年后。”
施绵听出他故意编谎坏自己心情,有点恼,道:“那我就年后再去,反正他答应了,就得带我去!”
十三耷眼咧嘴,怪腔怪调,“他说过只在这待到开春,上元节过了就差不多开春了,你就求老天爷这段日子少点雨雪吧!哎呦,我就喜欢下雪,待会儿就摆上香案,求老天爷不停地下雪……”
施绵脸一鼓,恼怒道:“我去不成,就把你揭穿了!”
“那我就打你。我出身乡野,俗不可耐,就喜欢打女人和小孩。”十三不在意道,“反正严十四走了就没人帮你了,除非你整日黏着大人,一刻也不自己待着。”
施绵觉得他是在放狠话吓唬人,可他语气跟真的一样。施绵无法,咬着嘴唇,一脚踢上马车轮子,鞋尖沾了一点泥。
十三看着她的苦脸哈哈大笑着,一片阴影从他背后无声地投下,贵叔沉重的声音传来:“别欺负我家小姐。”
“谁稀罕欺负她。”十三不敢在贵叔面前放肆,对着施绵甩了个脸子,继续从马车上搬东西。
搬下一袋米面,就要走,瞟见施绵那一头少见的水藻似的蓬松卷发,又说道:“我还当你这头发多罕见呢,今儿在镇子上就碰见个小孩,与你一模一样。”
施绵愣了下,见他扛着东西往院子里走,连忙跟上他,问:“多大的小孩?长什么样?”
“别挡路!”十三凶了她一句,随口道,“五六岁吧,小孩脸都那样,圆乎乎的,两只眼睛一个鼻子……”
“你说清楚点。”
十三开始嫌她烦,瞪她一眼,道:“跟你有点像,一脸的烦人相,看着就让人来气!下回再让我撞见,非得抢了他的糖葫芦!”
“你好好说……”
“说完了!再缠着我甩你一身泥巴!”十三冲着施绵甩了甩鞋上的泥,把她吓退了,得意地回了庭院中。
施绵在外面站了会儿,看见贵叔去收拾马车,急慌慌跑过去,问:“贵叔,十三说他在镇子上见着个与我一样头发的人,你也瞧见了吗?”
贵叔道:“他诓你的吧?哪有那么多这样的头发,我活了这么多年,也就见过小姐你一个人。”
施绵在原地垂下头,失落地“哦”了一声。
贵叔不知道她怎么了,怕弄脏了她衣裳让她回屋里去。
等施绵走后,他卸着马车,忽然发现他说错了一句话。
有着那样卷曲黑发的人,他见过两个,一个是施绵,还有一个是她母亲,已逝的施家二夫人。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明天)就入V了,入V当天万字更新~
第23章 传话
半年前, 有人在荆州找到严梦舟,十天之内数次出手,招数狠毒, 是想让他丧命的。
当然没能得手, 主使者被他与疯癫道士捉住。对方嘴巴很严, 不论如何逼问,都不肯吐露身份。
后来城内张贴了榜文,官兵挨家挨户搜寻,说荆州附近有个京城过来办案的官员失踪了,姓严。
疯癫道士说:“完了, 你爹娘找来了。我可不敢与他们作对,你还是回家去吧。”
不久,景明帝派的人到了,严梦舟被带回宫中, 见到了亲生父母与一母同胞的兄长。
他知道,想杀他灭口的人就在这几个至亲之中。杀他, 是为了防止他把当年的污浊事情抖漏出来。
回宫之前, 对方一心想杀了他。见面之后, 兴许是迫于形势, 对方收敛起来, 只想让他成为众人眼中狠毒阴鸷、不懂常伦的粗俗蛮人, 这么一来, 他说什么,别人都会觉得是胡话。
所以上一个护卫不对他动手,而是暗算施绵, 只想证实他蛮横无礼, 无端害死无辜孩童。有袁正庭目睹, 他的品性会就此坐实。
严梦舟什么都明白,也知晓这事不止他一人明白。只是知道真相的其余人,都盼着过去的事情就此了结,他把旧事忘记,一家人就能母慈子孝地和睦相处。
这是最好的结果。
“好歹心惊胆战地养了你七年,你可千万别死了。”分别前,疯道士这样与他说。
严梦舟回他:“还是多担心你自己吧。”
自荆州一别,疯癫道士就彻底没了音讯,不知是否还活着。
严梦舟心乱,拒了严皇后的传召,寻了地方与几个侍卫切磋。
护卫被景明帝喊去,回来时在旁边观看,等严梦舟停下,跟着他去了里面,不停地打手势。
严梦舟大约能料到景明帝问了些什么,蹙眉等他比划完,道:“看不懂。只要你别和上一任同样犯蠢就行,否则连你一块杀了。”
丢下护卫,严梦舟去了趟太医院,逼着诸位太医给他做迷药,在侍卫身上挨个试了遍,无一例外,都是入口或者入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