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曾经在钱塘的时候有,但那段岁月里的她实在是太稚嫩了,已经完全记不清了。
人终其一生,都不过是被困在了对年少不可得之物的执念里。
惠娘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忽而转过身去拭泪。
“惠娘。”公孙遥又贴回去抱住她,“你就当我是放手博一回,我会幸福的,他……”
“娘子!”
公孙遥话还没说完,李怀叙就嚷嚷着从前厅跑了过来。
“惠娘也在。”
见到她们同母女似的坐在一起,李怀叙便稍微规矩了一点,摘了幞头,客客气气地对她抿了抿嘴角。
但他眼角眉梢带着的笑意,实在没什么法子可以掩盖。
“你是不是又找到什么好东西了?”公孙遥问。
“娘子聪慧!”李怀叙见她如此了解自己,立时便激动道,“屯田司近日没什么活,我今日下了早朝后便特地绕去西市逛了一圈,带了一只喷香的烧鸡回来,是新开的铺子,连我都不曾见过的,惠娘待会儿也一起尝尝。”
“那是自然。”公孙遥咧起嘴角挽起惠娘的胳膊,“咱们再过两日便要搬府邸了,惠娘便在这旧王府陪我住到搬家那日吧,到时候咱们一起去看看新的宅子,新宅子可比这边还要气派多了……”
“那敢情好!新府里咱们给惠娘也留一间屋子,惠娘随时想来便来,想住到何时便住到何时!”
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压根又没有给惠娘留下说话的机会。
她哭笑不得地看着两人,发觉上回也是坐在这里,就是在这靠近池塘的小亭子里,她知道,她家小姐,早晚会对她这个新婚夫婿动心。
因为骄阳照在她身上的时候,她终于整个人都是明朗的。
愿意托付全部真心便托付吧,她忽而也放松地想,至少她如今在同他相处的时候,是快乐的,是无忧无虑的。人活一世,除却责任,不就是高兴最重要了么?
惠娘这回又在王府里住了两日,第三日便是公孙遥和李怀叙迁府的日子,新王府那边早准备好了筵席,同李怀叙关系尚算不错的一干王公贵族,两人是请了个遍。
“老爷来了。”
正当公孙遥忙着在四处招待宾客的时候,蝉月突然跑到她的身边,与她低声呢喃了一句。
公孙遥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在借口去更衣的间隙,到门口去见了公孙云平。
不过两日不见,他仿佛憔悴了不少,原本远远瞧去便足够精神矍砾的上位者,此刻居然浑身都透着一股暮霭沉沉的气息。
公孙遥站在台阶上怔了怔,望着他比两日前要苍白不少的胡子,提着裙摆下了台阶。
“听闻今日是你们乔迁之喜,我来看看你。”
头一次,公孙遥觉得他站在自己面前,居然有些局促。
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见他缓缓又低头,从身前掏出一沓厚厚的单子。
“这是当初皇家送来的聘礼单子,上头的东西,我们分文未动,如今全都给你。”
公孙遥伸手想要接过,可是公孙云平忽然又将东西往回收了收。
“这些聘礼,我已经尽数叫人转移到了你城东永宁坊的那座宅子里,你务必自己保管好,一个字都不能与李怀叙透露。”
“我知道。”
瞧见她仍旧是一派冰冷的样子,公孙云平又微不可查地叹了声气。
“迢迢,你别怪父亲,父亲也不知道,这些年你在家中一直过得不好,我以为她起码会好好照顾你……”
“她照顾我了,不然我如何能活到这般大?”
公孙云平不觉间红了眼尾:“可你却从未穿过一次鲜亮的衣裳,从未如玉珍她们那般明媚……”
“穿过的。”
公孙遥想起自己出嫁的时候,那套火红无比的嫁衣。
“是你亲手送我穿上的,你忘记了吗?”
她彻底接过公孙云平手中的聘礼细单,红底黑字的东西,被她紧紧地攥在手里。
“若是没有何事,我还要回去招待宾客,公孙大人自己请回吧。”
“迢迢……”
公孙遥驻足。
她今日好歹是做东的人家,整套衣裙都是特地请人来量身裁定的,选的是最钟意的星郎和紫鼠色调,虽然依旧不够鲜艳,但此时此刻穿在她的身上,却有种格外闪闪发光的明艳。
她沐浴在阳光底下,连被风吹动的裙摆都带着鲜活。
她听见公孙云平的召唤,却没有再回头。
是的,她不要再回头。
她好不容易找到了照在自己身上的那一束光,她不要再回到黑暗当中。
她迈开腿,继续又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家里有正等着她的人,是她的心上人。
作者有话说:
对的,这里是迢迢彻底摆烂,放心相信老公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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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船只里,铜镜前◎
乔迁宴算是无波无澜地过去。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 此番筵席,公孙遥和李怀叙虽然将请柬都送到了宁王和辰王的府上, 但这两位王爷, 是一个也没有赏脸过来,只是都差人送了份尚算过得去的贺礼。
倒也好,公孙遥想, 一来呢, 她是生怕这两个人在他们家见上面,到时候一言不合便会打起来, 掀了桌子,那场面届时可就难看了;二来呢,是她自己有私心, 觉得上回济宁寺遇刺一事,便就是他们二人其中一人所为, 她才不想要见到他们, 她觉得恶心。
万幸, 他们都不来,成全了她整整一日的潇洒与快活。
翌日, 她便在家中仔仔细细地算起了这回乔迁新府所收到的贺礼数目。
李怀叙凑在她身边, 与她说着过不久下江南的事宜。
虽然公孙遥不明白,他到底为何真的愿意听她的话远离京城纷争, 但他既然愿意走,她便是高兴的,也不吝多给他点发挥的余地,叫他自己一个人规划他们此番下江南的旅途。
“咱们先沿着运河, 走水路到扬州, 见见舅父;然后绕道金陵, 瞧瞧那秦淮河;再然后,咱们下姑苏,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为夫闻其大名已久,早就想见见了。最后,咱们从姑苏,至钱塘……”
公孙遥总算舍得将目光从账本上移开,抬头看了眼他。
李怀叙冲她笑:“咱们去钱塘,好好见见我的丈母娘,瞧瞧我家娘子,幼时是在哪里出生的,又是在哪里牙牙学语,一点一点长大的。待我们在钱塘待够了,再去江州,做我的江州司马,往后还要辛苦娘子,一起陪我在那等地方熬一熬。”
是她主动提出想要外放的,哪里需要说什么辛苦?公孙遥抿唇看着他。
何况,他还称呼她的娘亲为丈母娘……
她没有具体说他的计划好或是不好,但眼里几不可藏的笑意,透着她的欣慰与满意。
“不过父皇是叫你去外放,又不是叫你去游山玩水,你一下规划这么多地方,等我们到江州,刺史的脑袋估计都要等秃了吧?”
“这几个地方很多吗?我自小便长在长安,少时唯一出过的远门便是随父皇去往东都洛阳,对了,洛阳也是个好地方,不知娘子是否去过,若是不曾……”
耳听着他又想要将洛阳也给规划进来,公孙遥急忙打住他。
“你快停下吧,再这般下去,你便干脆同你父皇辞去官位,一路游山玩水到老好了。”
“娘子以为我不想吗?”李怀叙拎拎自己宽松的官袍袖子,“我这是不能啊!”
他到底还是皇帝的儿子,官位又是皇帝亲封的,皇帝既想要成全他的悠闲自在,却又不想要他过于自在,总觉得他应该有点束缚与牵制,将来才不会越发胡作非为。
不过,公孙遥想,她觉得李怀叙自己,应当也是不想要辞官的。
她甚至隐隐还有点觉得,无论是这个屯田司的六品小官,还是他们马上将要赴任的江州司马,都是他精心谋划才得来的。
她不知道李怀叙一路隐藏着自己,究竟是要做什么大事,但她不会去阻止他,只会站在他的身后,支持他的每一个决定。
她忽而便靠在李怀叙肩上,将账本推给了他:“看累了,接下来的你替我看吧。”
“我?”李怀叙喜上眉梢地接过账本,“难得娘子有如此相信为夫的一日!”
公孙遥默默拧了把他的胳膊:“你若是敢私吞何物作为自己的私房钱,你就死定了。”
李怀叙讪讪笑了两下,无声无息地又将账本推了回去。
“对了,我之前是不是给表兄克扣了不少月银?”公孙遥看着他推账本的手,突然又想起来。
李怀叙不知她缘何会问起此事:“是啊,怎么了?”
说完他便怔了怔神色,反应过来什么,立马改口道:“不是,表兄那怎么能叫克扣月银呢,那是钱本来就不该乱给他花……”
“你再照从前的给他吧。”
公孙遥突如其来的大方,叫李怀叙一时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娘子说什么?”
“我说,只要不过分,不要胡乱花天酒地,那便照从前的,多给他些吧。”
李怀叙缓缓将一双桃花眼瞪成了杏眼,也没明白过来公孙遥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于此道上,突然就开窍了。
“不过……”他道,“表兄如今倒也不缺太多银子了。”
毕竟他的父亲已经从闽州升任到了扬州,那是妥妥的升迁,每月的俸禄自然也是跟着水涨船高,今时不同往日的。
“表哥如今这般年纪,没有成家也就算了,就不想着考个功名,做点生意什么的吗?”公孙遥又问。
“昂……”李怀叙支支吾吾,“他于此道上都不精通,做生意,搞不好还要赔钱,反正家里不愁吃不愁穿,也有不少良田供他开垦收租,他如今这等活法足够开心,便叫他开心就是了。”
“也是。”
公孙遥懒懒地闭上眼,享受远处太阳斜斜照下来的光晕。
她如今也是觉得,人活着,开心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