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你先刁难她,她怎么会这样对你?”计延宗冷眼看着,早就明白了其中的机锋,“你挑衅在先,怎么,还不容她还手吗?”
这一切出乎他的意料,那么老实的一个人,居然也能不动声色还回来,她近来,真的长进很多。若是放在别人,他难免觉得刻薄,可若是她,只让他觉得可怜可爱。
明素心气得红了眼:“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都是照着规矩办的,怎么不对?”
“规矩就是,她是姐姐,你是妹妹,她先进门你后进门,真要按着规矩,该她掌管中馈,该你向她支领东西。从今往后,她屋里所有都由她自己支配,你不得插手。”计延宗冷冷说完,看了眼单财家的,“把大夫人剩下的衣物全都送过去,你去送,还要向大夫人赔礼道歉。”
单财家的不敢分辩,耷拉着脑袋命人抬着衣箱,讪讪地走了,明素心再忍不住,抽抽搭搭哭起来,计延宗皱了眉:“大过节的,你哭什么?若是母亲听见,又要惹她老人家生气。”
张氏乡下人,最忌讳喜日子里有什么不吉利的举动,明素心擦了泪,只觉得心口堵得厉害,眼前黑沉沉一条路,怎么都看不到头。
未正时分,明雪霁梳妆整齐,随计延宗来到别院。
镇北王驾辇候在庭中,辇前辇后围随着仪仗,明雪霁紧张地等待着,许久,看见玄色衣袍出现在远处,元贞慢慢走了过来。
第42章
明雪霁看见他的脸, 玄色衣袍映衬下,那张脸冷得像冰,浓黑的剑眉斜飞入鬓,是冰面上一把利剑。
明雪霁觉得怕, 不由自主想要躲避, 然而这怕里,又有一丝隐隐的担忧, 看他一步步走近了, 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冰冷幽深眼神,如同陌生人, 那个在夜里揉她头发,在她耳边低笑的元贞就好像一个错乱的梦。明雪霁低下了头。
边上,计延宗抢上一步,刚要拜见,元贞冷冷一瞥,手向下一压。
计延宗知道,他不想理会他,脸上有点讪讪的, 但今日能够入宫已经是夙愿得偿, 便也忍下了尴尬,低声叮嘱明雪霁:“你看我的眼色行事,不要自作主张。”
辇驾缓缓驶出大门,明雪霁的轿子跟在后面, 在后面计延宗骑着马, 与那些仪仗掺杂在一处, 人马虽多,到处都安安静静的, 没有人出声,连马嘴里都衔了枚,明雪霁低着头端坐轿中,觉得紧张,觉得迷茫,一个月之前,她决计想不到这辈子居然能进宫,居然能觐见帝后,如今,她坐在即将进宫的轿子里,今夜还要陪侍帝后饮宴。
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明雪霁想不出来,索性不再去想。悄悄掀起轿帘的一角,看见元贞的车辇走在最前面,密密麻麻的仪仗阻隔着视线,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车马浩浩荡荡走过别院门前的大街,明素心站在屋檐底下,从无数盔甲鲜明的仪仗里找到计延宗深青的身影,他并没有留意到她,只昂着头催着马,不紧不慢往前走着,更前面一顶小轿,轿边跟着青岚青霜,那么里面应该是明雪霁吧。
眼梢不觉又湿了。这样的风光为什么她头上?明明她比她强那么多呀。
最后一队仪仗也走了过去,明素心失落着正要进门,突然听见远处有人叫她:“素心!”
回头一看,是周慕深,三两步从街对面跑来:“计兄呢?今夜必是好月色,我家老头子进宫伴驾去了,我想着来找你们一道赏月作诗。”
赏月,作诗,明明不久之前她还做过,可现在想来,竟像是上辈子的事情。明素心哽着嗓子:“他也进宫去了。”
“计兄也去了?”周慕深有些惊讶,“今夜可以携眷的,怎么你没去?”
明素心嗓子堵住了,半天才愤愤说道:“他带着那个去了!”
“你姐姐去了?”周慕深急急抬头,队伍早已经走得远了,哪里还有她的影子?沉吟着回看明素心,她眼角泪光闪闪,显然很不快活,新婚燕尔,为什么会是这个模样?“素心,你近来怎么样?”
明素心很想哭,可这是大门前,如果让人看见了,如果传到张氏耳朵里,又要唠唠叨叨许多天,拼命忍住了:“就那样。”
就那样?周慕深皱皱眉,这话听着,可不像好:“出了什么事?计延宗对你不好吗?”
明素心抬头看他,他眼中还是她熟悉的殷勤关切,眼泪不觉就掉了下来。
***
中秋宫宴设在明露殿,此时距开宴尚早,先到的人便都在配殿中等候,明雪霁低着头坐在女眷中间,极力掩饰着心里的紧张惶恐。
这是她第一次到这种地方,参与这种场合,虽说这些天里一直在反复演练,然而真正来了,才知道皇宫的威严比想象更甚百倍。
莫说走路说话,就连呼吸,都不敢出一声大气儿。
边上陆陆续续有女眷进来,看起来都颇为熟识,三三两两坐在一处,想来也是,能有资格入宫侍宴的都是朝中王公高官,他们的女眷必然也都相识,越发显得她在中间格格不入了。
能感觉到四周窥探的目光,女眷们也在猜测她的身份,在一众年岁偏大的贵妇人中,她的打扮最为寒素,年纪最轻,姿态也最紧张,众人不知她的来历,各种目光打量窥探。
如坐针毡一般,突然听见门口处有人笑着招呼道:“杨局正来了。”
明雪霁抬头,看见杨龄款款走了进来。她比往日打扮得稍稍隆重些,但并张扬,一屋子的女眷都纷纷起身招呼寒暄,明雪霁也忙起身行礼,隔得远也不敢打招呼,就见那些人无不挽着杨龄十分亲热敬重的模样,让她越发觉得陌生惶恐。
遥遥的,杨龄向她点点手:“你来。”
明雪霁定定神,极力回想着杨龄教过的步态,不紧不慢走了过去:“见过杨局正。”
杨龄拉住她的手环视四周,唇边淡淡的笑:“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状元郎家的明夫人。”
状元郎三个字一说出来,众人恍然大悟,然而状元郎两位夫人俱都姓明,那么眼前这位,是哪个?这话既不好问出口,便暗自猜测,都说先前那位夫人大字不识几个,标准的糟糠之妻,后娶的夫人却有才女的名声,眼前这位虽然稍稍有点拘谨,但容貌美丽仪态得体,看样子,是后娶那位了。
便有人含笑道:“是那位名扬京中的才女吧?今日总算见到了。”
明雪霁脸上一红,杨龄笑了下:“那是她妹妹。”
屋里有片刻静默,明雪霁看见各人交换着惊讶的目光,听见先前开口那人连连道歉:“是我眼拙了,妹妹莫怪。”
明雪霁轻声道:“夫人太客气了。”
语声温柔,吐字清晰,态度也是不卑不亢,显然不是传闻中毫无见识的乡下女人,众女眷交换着目光,接二连三打起了招呼,明雪霁回应着,紧张一点点散去。
宫规森严,不好攀谈喧哗,不多时各人依旧回到原来的位置,杨龄挨着明雪霁坐下,低声道:“王爷让我来看看你。”
明雪霁吃了一惊,心里热热的酸胀起来。今日那遥遥一望,元贞冷淡生硬,让她至今还有些忐忑惶恐,没想到他暗地里还惦记着她会害怕惶恐,特意让杨龄来陪她。
喉咙有些发哽,听见杨龄又道:“我今日觐见皇后殿下时已经提过了你,也许到时候殿下会向你问话,你不要怕,好好回答就行。”
明雪霁点头:“好,我记下了。”
心里暗自惊讶,先前只知道杨龄是出宫的女官,然而轻描淡写说一句觐见皇后,再加上方才众位官眷对她的客气态度,看起来,也并不仅仅是女官这么简单了。
日哺时宫宴开席,明雪霁在宫人指引下到正殿外等候。
鼓乐声中,帝后并肩走来,皇帝祁钰看起来二十四五年纪,相貌清雅,气度渊如,皇后钟吟秋二十出头,艳若牡丹,所有人齐齐躬身下拜,明雪霁低着头,余光瞥见远远落在后面,独自进来的元贞。
他换了身白衣,与满堂衣香鬓影格格不入,他神色比下午见时更加冷淡,锋利的唇微微抿起,拒人于千里之外。似是觉察到了她的窥探,元贞忽地望过来,明雪霁连忙低头,然而只是一刹那,又忍不住抬眼望过去,他正看着她,黑沉沉的眸子像凝着冰,不带一丝温度。
“都坐吧。”祁钰来到座前,含笑说道。
因是团圆佳节,今日男女并不分席,每对夫妇面前一张食案并肩而坐,祁钰和钟吟秋也是,两人并肩先坐下,祁钰又招呼道:“燕国公坐吧,松寒你挨着国公。”
排在前列的一个中年男子应声谢座,容貌与元贞有些仿佛,明雪霁这才明白,他就是元贞的父亲,燕国公元再思。
元贞慢慢地走到近前,在元再思旁边一席坐下了,下首又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上前行礼:“见过兄长。”
看来应该是元贞的弟弟了。明雪霁看见元贞冷漠的脸,他没有回应,连看都不曾看过一眼。
四面门窗大开,月光流水般地流泻进来,丝竹管弦响起,众人山呼万岁,举酒祝贺,觥筹交错中,明雪霁默默观察着。
元贞自始至终不曾开过口,甚至连桌上的食水都不曾碰过,有几次元再思陪着笑跟他攀谈,他也只是冷冷看着,一言不发,像座冰封沉默的山。
他很不对劲,到底怎么了?
计延宗也在默默观察。今日赴宴的都是公侯高官,所有人中唯独他品级最低,座位排在最后,然而这些人中,唯独他年纪最轻。心中油然生出无限豪情,方才他突然出现在偏殿,已经让许多人惊讶不已,旁敲侧击打听他如何能来,而现在,也有无数目光在猜测窥探,连祁钰也多看了他两眼。
计延宗心里热着。就算排在最末位又如何?三年前那样的绝境他都扛过来了,他有才干有耐心识时务,总有一天,他会排在所有人中最前面!
酒过三巡,殿外环佩叮咚,走进来一队舞姬,乐工们一改方才柔美悠扬的乐曲,以琵琶和羯鼓弹奏一首带着异域风情的乐曲,舞姬们便随着乐声翩翩起舞,舞衣轻薄,勾勒出她们窈窕的身段,最中间一个舞姬尤为腰肢细软,她脸上戴着面纱看不清容貌,然而那曼妙的舞姿,让人不难猜到必是一位佳人。
祁钰笑吟吟地看着,忽地叫了声元贞:“松寒。”
明雪霁看见元贞慢慢回头,不冷不热应了句:“陛下。”
乐声在此时停住,舞姬们纷纷退下,唯独那名戴着面纱的女子没有走,祁钰看她一眼:“摘下面纱。”
女子摘下了面纱,美目横波,琼鼻瑶唇,果然是极美的容颜。
“她就是松寒上次提过的,戎狄六公主。”祁钰看着元贞,“戎狄有意与我朝永结为好,送她前来和亲,朕遍观朝中文武,唯有松寒最堪折取佳人。”
他笑吟吟的:“今日朕就把她赐给你。”
明雪霁默默听着,余光瞥见元贞慢慢地,向椅背上靠了靠。
第43章
大殿中安静到了极点, 所有的目光都盯着元贞,等待他的回答。
明雪霁也看着,不敢抬头,只悄悄用余光, 他冷漠的脸上依旧没有一丝表情, 靠在椅背上垂着眼皮,半晌, 抬眼:“行啊。”
殿中空气有片刻凝固, 明雪霁看见祁钰微微睁大的眼,看见钟吟秋错愕的神色, 看见六公主娇羞中带着欢喜望向元贞,嘈杂的人声随即响起来,有那些性子急的,已经开始向元贞道贺。
明雪霁低着头,于平静中,有一丝自己也说不清的怪异感觉。
他要成婚了。她似乎没有资格对此有任何表示,她与他,本来就是天上地下的两个人, 那些无人处的亲密, 说到底,不过都是见不得光的丑事。
他没有碰她,他还帮了她那么多,他什么也不曾亏欠她。
从这一刻起, 她必须断了与他的来往, 她已经深受其害, 她不能再害别的女人。
“簌簌,”计延宗低低的声音传来, 明雪霁抬眼,他脸上带着笑,眼睛里却没有,“不要轻举妄动,情形有点不对。”
明雪霁听不懂他的意思,只默默点头。
计延宗看看祁钰,又看看元贞,脑中一霎时闪过无数念头。不对,很不对。谁都知道元贞是戎狄人最怕的死对头,也是大雍对付戎狄最厉害的一把刀,戎狄人想对付他甚至想拉拢他并不稀奇,美人计也不稀奇,但祁钰,怎么可能提出这个要求?如果元贞不答应,就是抗旨,如果答应了,那些死在戎狄铁蹄下的百姓,那些在沙场抛头颅洒热血的大雍士兵,他们会怎么看元贞?
计延宗一时想不通其中的关窍,但他素来自矜于头脑判断,一时只稳稳坐着,并没有上前道贺。
却在这时,殿中突然响起元贞凉凉的语声:“不过。”
阶上,祁钰含笑看过来,元贞懒懒靠在椅背上,眼皮一撩:“臣杀戎狄狗杀得惯了,陛下赐臣戎狄女,若是一不留神给臣杀了,还请陛下千万见谅。”
殿中喧闹道贺的声音一齐停住,明雪霁急急抬头,看见六公主涨得通红的脸,看见祁钰脸上淡淡的笑意,边上元再思起身行礼:“陛下,臣来之前正在给大郎相看亲事,还没来得及禀报陛下,此事都是臣的过错,请陛下恕罪!”
原来是在议亲了,这些天他一直没出现,就是因为这个吗?明雪霁转过眼,听见祁钰带笑的回应:“原来国公正在给松寒议亲,倒是朕性子急了,也罢,那么这事就不提了,等国公给松寒订好了亲事一定要告诉朕,朕和皇后也好为松寒添礼。”
元再思连连谦逊,众人上前凑趣道喜,另一边宫女引着六公主悄悄退下,尴尬的场面总算揭过。
明雪霁偷偷看了眼元贞。他靠着椅子伸着两条长腿坐着,他再没说话,冰冷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可她能看出来,他在生气。薄唇抿成了一条线,眉梢眼角,都藏着风雷。
明雪霁心中无数迷茫。她虽然心思单纯,但也能看出来方才的情形不太对劲,但到底怎么不对?囿于阅历,又因为对官场一窍不通,她说不出来,只是心里的担忧一阵阵的,怎么也止不住。
计延宗也随着众人上前道贺,心绪翻腾得厉害。太不对劲了,方才的一幕,怎么看怎么觉得祁钰和元贞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君臣相得,否则怎么会一个提出那么不合理的要求,另一个当面把赐给他的女人称作戎狄狗,还说要杀了?
一时起了无数惊惧后怕。他从一开始便听说祁钰极其信任看重元贞,而元贞在祁钰登基后成为唯一的异姓王似乎也证实了这一点,所以他从不曾怀疑过这消息的真假,甚至因此,选择了投靠元贞。可如今看来,很可能他的判断从一开始就是错的,祁钰很可能一直忌惮提防着元贞,可恨他官职太低微,离权力核心太远,竟丝毫不曾听过风声。
额上惊出了一层冷汗。他这半年里竭力接近元贞,今天更是由元贞带着入宫,祁钰会不会已经把他打成元贞一党?那么他的前程,父亲的冤情就全完了!
歌舞再又响起,此时酒已半酣,众人三三两两说笑闲话,祁钰举着杯,远远向元再思一举:“听说国公这次入京,还准备将先国公夫人的遗骨迁回祖坟?”
元再思犹豫了一下,边上元贞凉凉开口:“不迁。”
隔得太远,说话声音又低,明雪霁有些听不清,极力再听时,钟吟秋看了眼祁钰:“陛下,这是他们父子的家事,让他们自己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