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强梁的男人,说如何就如何,听不进去别人一句话,像她这样温柔的性子,只怕平日里相处,没少受委屈。
明雪霁摇着头,越来越羞臊,心里酸酸涨涨的。这么多年,从来不曾有人这么耐心地问过她的心思,一心一意为她考虑,有家,有亲人,真好啊。
不是这个,那是什么呢?邵七继续猜测:“你怕别人议论?这点倒不用担心,我看镇北王是个能镇得住场子的。”
下手狠辣这一点倒是对他的脾气,海上跑船从来不是什么世外桃源的好事,平日里要对付的不仅有各处口岸的敲诈勒索,还时常要跟海盗海匪搏命,是以邵家的男人也都强横,要是有什么流言蜚语,他也头一个不会放过那些人。
却见明雪霁还是摇头。邵七疑惑着,忽地想起那人说的,女人家的心思,你们这些臭男人懂什么?要是她在就好了,她肯定会喜欢这个温柔可亲的小表妹,肯定能问出她的心事。
心里涌起一阵惆怅,邵七细细观察着明雪霁。她低着头,细细的颈子像被风吹弯的花枝,不堪重负的柔弱,她手缩在袖子里,又捏着袖子一点边边,揉过来,揉过去,心里突然一亮,邵七迟疑着:“你,是害怕吗?”
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明雪霁转过脸,没说话,只是慢慢的,点了点头。
她竟真的是害怕。邵七起身,想安慰,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么多年她孤苦伶仃的,吃了太多苦,是不是怕像姑姑那样,以后孤零零的没有娘家依靠?柔声安慰着:“不要怕,如今我们找到了你,我们就是你的娘家,不管什么事都有我们为你做主。”
可她的问题,又岂是有娘家就能解决的?眼泪越来越多,明雪霁哽咽着:“我,我这个样子,怎么能配得上他?”
邵七恍然大悟。
心里生出强烈的怜惜和愤怒。海州邵家,放眼沿海一带也是响当当的存在,莫说她这样嫡支正派的姑娘,便是旁支的邵家姑娘,也绝不会像她这样自卑,连别的男人求娶,都会觉得自己配不上。
明睿和计延宗那两个狗东西,他们这些年到底怎样虐待她,竟让她如此看轻自己?邵七走近,轻轻拍拍她:“你很好,这么多年这么艰难你都扛过来了,你能跟计延宗那狗东西和离,还能自己支撑起一家铺子,天底下没有人比你更好。”
明雪霁泪眼模糊地看他,不敢相信。她一直以来都是没什么用处的人,除了母亲,从没有人夸过她,她真的有他说的那么好吗?
“你很好,真的,如果姑姑还在,肯定也会以你为荣。”邵七柔声安慰着,“在我看来,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配得上你……”
咣,虚掩的门被一脚踢开,元贞闯进来:“你说谁配不上?”
他浑身上下冒着冷气,沉着脸看他,邵七此时心如明镜,他是妒忌。所以每次看见他都没什么好话,防贼似的防着他。若是从这点来看,他对明雪霁,倒是真心。
然而男女之间,从来不是有了真心,就够了的。
元贞一步走近,来扒他的手:“拿开!”
“你别这样,”明雪霁急急拦住,“表哥说的不是你。”
表哥表哥,狗屁表哥。元贞压不住怒气,她在哭,眼睛红得桃子似的,满脸都是泪。她已经很久没哭了,他都不舍得让她哭,该死的邵七到底跟她说了什么,让她哭得这么厉害?冷冷看邵七一眼: “滚。”
他干嘛要走?原本留下来是为了她的名誉,如今看来,还有更多的事需要跟元贞说清楚。邵七索性坐了下来:“镇北王连我妹妹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都要拦着吗?我妹妹性子温柔,时时让着你,我可不是这么好性子,若是再这么把她当成件东西霸着占着,丝毫不问她的意思,咱们就得好好说道说道。”
把她当成件东西。明雪霁心里突地一跳。想起书房里绑着的手,蒙住的眼,想起他刻意抛出去的簪子,他故意留下的门缝,她知道他是想逼她公开,然而他,也从来不曾问过她的意思。在他心里,也许真的只把她当成物件,是不需要问的吧。
“狗屁。”元贞冷冷说道,“她是我要迎娶的王妃,不是物件。”
明雪霁心里又是一跳,看见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独占欲,方才那点疑惑顿时变成了酸楚。那是他呀,她早就知道他脾气不怎么好,他总是凶巴巴的不问她的意思,可他却是这些年里,唯一一个伸手拉她出泥潭的人。
又让她怎么忍心苛责。
邵七笑了下:“是么?我不知道京城什么规矩,但在浮洲岛,想要求娶女子的话,不是这么干的。”
“不知道就少管。”元贞抬手擦掉明雪霁脸上的泪,“从前那么多年怎么不见你们邵家的影子?这会子蹦出来放什么屁。”
“王爷,”明雪霁徒劳地阻拦,“你别这么说。”
“从前是我无能,”邵七眼中闪过一点锐光,“但是今后,谁也休想再让她受一丁点委屈,不管镇北王还是谁,都不行。”
气氛有一时凝滞,元贞冷冷盯着他,心中无数猜测。她说不行,会不会是受了邵七的蛊惑?邵七对她,只是表哥对表妹吗?
寂静之中,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廖延来了:“王爷,陛下急召。”
元贞慢慢松开明雪霁。来了,还挺快。
明家宅院。
明素心望着满院子的狼藉,望着吊在房梁上的赵氏和明睿,想闯进去解救,又被邵家的人死死拦住,只能叫嚷:“你们干什么?我要去报官!”
没人理他,一拨一拨的人到处翻东西,连她拉回来的东西都打开了翻,明素心拦不住,又怕又急,终于看见明孟元从后面出来,连忙一把拉住:“哥,到底怎么回事?”
“邵家人找来了,要算账,算了,一时半会儿跟你也说不清,”明孟元焦躁着,“他们在找我娘的嫁妆,你嫁妆里也有我娘的东西,他们还说当年的东西利滚利,利息也要付,什么都完了,全都让他们拿走了。”
“啊?”明素心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边上张氏叫了起来:“我的钱呢?我早上才给了你娘三百六十一两银子,把钱还我,还给我!”
“没了,”明孟元冷冷看她,“都让邵家拿走了,你有本事就问他们要。”
张氏哭天喊地叫了起来,明素心这会子终于反应过来了,急急问着:“英哥呢?我去找英哥,他们这是打劫!我让英哥去找陛下!”
“他么。”明孟元微哂,“那边。”
明素心终于看见了计延宗,拄着杖从后面一步一挪地走来,衣服全都皱了,沾着土沾着血,他脸色煞白,像最白的纸张,一丝血色也没有,明素心愣了半天,连忙迎上去:“英哥,你就由着他们这么抢我家的东西?你不管吗?”
计延宗冷冷看她,这个愚蠢的,浅薄虚荣的女人,到这时候,还在问这种愚蠢的问题。
门外銮铃声,内侍在门前下马:“计翰林,陛下急召。”
第67章
祁钰独自坐在清砚堂, 把玩着案上的水晶镇纸,眼中淡淡的笑。
果然被他猜中了,元贞和计延宗的妻子,有奸情。
可笑计延宗还蒙在鼓里, 那天还当成机密事给他禀报, 说什么元贞抱着个女人在山洞里。那女人,分明就是他的妻, 居然当面都不曾认出来。这些天对元贞的弹劾都是围着人伦纲常, 虽说暂时处置了,但也一直有声音说元贞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亡母, 亦不失为尽孝,可男女私情不一样,道德,从来都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好刀。
只要计延宗肯出首,如果能让那个女人反水就更好了,这样,元贞就是万劫不复。兵权从来不止是看兵符在谁手里,更重要的, 是人心所向。私德有亏, 上位者强占弱小者的妻子,军中汉子粗莽,最见不得这种恃强凌弱的事。
到时候兵权人心,就都能攥在自己手中, 甚至还能以此说动钟吟秋, 拿到代国公的兵符也说不定。
“陛下, ”内侍在门外禀奏,“计翰林来了。”
“让他进来。”祁钰道。
来得正好, 也该他先来,提前交待一声,到时候才好用对力气。
计延宗拄着杖一瘸一拐进来,先把杖放在边上,这才躬身行礼:“臣计延宗参见陛下。”
“爱卿平身。”祁钰亲自扶他一把,上下打量着,他脸色青白,唇边还有干涸的血迹,衣服皱得不成样子,衣襟上也沾着血。必是元贞打的,元贞性子强梁,从前在宫里时,明明是低人一等的质子,每每还不肯受气,哪怕被打得头破血流也绝不认怂,这脾气这么多年都不曾改过。“爱卿这是怎么了,怎么受了伤?快传御医!”
内侍急急出去通传,计延宗心里明镜一般。祁钰赶在这时候召见,只能是全都知道了,甚至祁钰想要他做什么也猜得出来几分。脸上带着感激惶恐的神色:“臣卑微,怎敢劳陛下召唤御医?况且这些伤,臣也不准备医治,要留着明日早朝弹劾一个人。”
“哦?”祁钰只当不知道,“爱卿要弹劾谁?”
“镇北王,元贞。”计延宗慢慢说道,“弹劾他仗势欺人,无故殴打朝廷命官。”
祁钰点点头:“爱卿这伤,都是他打的吗?朕也是突然接到奏报,说是爱卿跟镇北王起了争执,朕放心不下,所以急召你们过来,没想到伤得这样重。究竟是为什么闹成这样?”
他看着计延宗,计延宗顿了顿:“今日镇北王召见臣,之后突然翻脸殴打,致使臣当场吐血,为着什么缘故,臣并不很清楚。”
这不是他要的答案,祁钰松开手:“爱卿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么?”
计延宗低着眼。他当然知道为什么,也知道皇帝想要什么答案,但他现在,很犹豫。
抖出一切报复元贞,报复她,让他们身败名裂固然解恨,但那样一来他也要顶着一顶大大的绿帽子,一辈子被人指指戳戳,嘲笑是活王八。他堂堂状元,清贵翰林,若是背上这个名声,今后的仕途也就有限了。计延宗含糊着说辞:“臣听见议论,镇北王可能是因为臣向陛下透露了他的行踪,是以迁怒于臣。”
同样是指证元贞,也能让皇帝明白他是因为忠心才遭到报复,争取点同情,况且这样也给她留了余地,毕竟她跟元贞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元贞那样的身份地位,她连个妾室都未必摸得到,到时候她后悔了必定还会来求他,只要她还是干净的,只要她不曾让元贞得手,他未必不可以考虑收留她。
祁钰看他一眼。到这时候还想保全体面,还想含糊过去么?可他不肯失了体面,这指证,又有什么力度。淡淡开了口:“是么?朕怎么听说,镇北王今天骑着马带着个女子招摇过市,那女子,是计爱卿的妻子。”
计延宗脑子里嗡一声响。原来自己知道,和从别人口中听说,完完全全两种感受!像是被重重抽了一耳光,眼睛花着,嘴里涩着,不想回答,却不得不回答:“臣,臣当时重伤,没,没看见。”
怎么会没看见,便是没看见,也想象得到。嘴唇哆嗦着,眼前不断闪过那赤着的脚,浅浅的齿痕,他竟如此羞辱他,她竟如此背叛他——可是,他要告发,要毁掉她吗?
堂中一片寂静,祁钰没做声。计延宗偷眼望过去,他捏着那枚山形水晶镇纸,漫不经心摆弄着,那镇纸不大,在他手里只是个玩物,他忽地望过来,计延宗连忙低头,听见他凉凉的声音:“爱卿前些日子提起当年的旧案,朕正说看看呢。”
所以,如果他回答得让他不满意,就不管父亲的案子了吗。三年里心心念念的期盼,他此生最大的执念,元贞说,父亲死得一点都不冤。喉咙里泛起腥甜的血气,眼前是那双赤足,那属于别的男人的齿痕,计延宗如同泣血:“臣看见了,镇北王和……”
再不能回头了。他很清楚有夫之妇犯奸的下场,游街沉塘,千人指万人骂,她将万劫不复,他也绝不可能再收容她,从此,就是桥归桥路归路。三年恩爱,镜花水月,再不能回头了。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出来:“镇北王是和臣,臣的……”
“陛下,”有内侍在门外回禀,“镇北王到了。”
祁钰顿了顿,没让他再说下去,计延宗停住,如同劫后余生,腿发着软眼发着晕,几乎站不住。
门外重重的脚步声,元贞进来了。“陛下。”
“松寒来了。”祁钰带着笑,“朕召你来,是为了你与明氏的事……”
“知道,”元贞不等他说完便已打断,“臣要娶她。”
如同当头一棒,砸得人眼冒金星,几乎死过去。计延宗脱口叫道:“不行!”
怎么可能,堂堂镇北王,怎么可能娶她?她一定会答应的,这是多么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再不可能回头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明氏是臣的妻子,镇北王逼着臣和离,强夺了她,求陛下为臣做主!”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祁钰气定神闲,抬眼看向元贞:“松寒,这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元贞道,“她跟计延宗半点关系也没有,也从不是谁的妻子,我们男未婚女未嫁,两情相悦,有什么不对?”
“你胡说,胡说!”计延宗嘶哑着嗓子叫了起来,喉咙里血腥气越来越浓,“我跟她拜过堂成过亲,她父母亲口许嫁,我们还曾有过一个没出生的孩子!天底下谁不知道她是我的妻子!”
那个孩子,他生命中头一个孩子,他从不曾对任何人说过,甚至对她也不曾,可他也曾像她一样,那样期盼着那个孩子。假如那孩子没有掉,现在也该两岁了啊。计延宗重重叩头,磕得金砖地面咚咚作响:“明氏是臣的发妻,求陛下为臣做主!”
余光里瞥见元贞淡漠的脸,他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就好像他不值得花费半点心思。恨怒压在喉咙里,杀人诛心啊,他夺了她,还要抹去他们曾经的所有,他绝不答应!今天就算是死,也必要他付出代价!
“朕知道了。”听见祁钰平静的声音,“兹事体大,你们两个又各持一词,不如明天早朝之时传齐了人证物证,一起评判吧。”
“不用。”元贞打断,皇帝一心只想闹大,他又怎会让他如愿?掏出那张踩得皱巴巴的婚书,“物证在此,人证都已候在宫门外,陛下想审,立刻就能。”
门外有太监奏报,钟吟秋来了,祁钰笑了下。她是为元贞来的,每次元贞有事,她总是头一个赶来,实在让人如鲠在喉。
门开处钟吟秋走了进来,祁钰看她一眼:“计翰林状告镇北王强夺他的妻子,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朕与皇后今天就做一回断案的青天,替他们辩辩是非。来人,传唤人证。”
“镇北王,”钟吟秋蹙着眉,忧心忡忡,“若是有什么误会就早些跟陛下解释清楚,不要由着性子。”
“没有误会。”元贞道,“事实清楚得很,陛下不可能断不清。”
“是么。”祁钰笑了下,“松寒这么信任朕,那么朕就更要好好审审了。”
门外有许多脚步,人证来了,计延宗跪在地上,又忍不住向外张望。是她吗?才刚分开没多久,就恍如隔世,又怎么能想到竟会有一天,他会对她可望而不可即!
脚步声越来越近,计延宗忍不住膝行着往前挪,看见邵七走在最前面,接着是明睿和明素心,甚至张氏也来了,但是没有她,他竟然想见她一面,都不可得。失望着,又隐隐觉得庆幸,她没有来,至少他不用当面指证她的奸情,推她下地狱,这个卑微懦弱的女人,竟在不知不觉间,成了牵着他心脏的一根弦。
稍稍一拨,剜心的疼。
“都来了吗?”祁钰打量着,“明氏呢?”
“不需要她来,事实清楚得很。”元贞看了眼明睿,“你先说。”
“草民叩见陛下!”明睿挣扎着磕头,吊了大半天,胳膊几乎不能动,两条腿都肿了,东倒西歪跪不住,“当初跟计延宗定亲的是草民的二女儿,草民的大女儿跟他没有婚约,他们没有关系。”
计延宗咬着牙。明睿怕元贞,怕邵七,所以才这么说,他真是无能,三年前让明睿摆了一道,三年后竟又来了一次!
“民妇的儿子跟明氏没拜过堂,”张氏急急忙忙接口,“他们不算夫妻。”
这个是爱财的,也许元贞给了她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