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贞一下子跑了回来:“不行。最晚十月十六。不能再晚了。”
明雪霁摇着头:“松寒,再等等吧,。”
“不等,”他低头,在她唇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一天都不等,最迟十月十六。就这么说定了。”
他不由分说,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该他定,他赶着要走,明雪霁没再争辩。
元贞走后没多久,邵七来了,手里拿着一摞纸递过来:“妹妹,这是冯大年的履历。”
明雪霁接过来:“哥,我想去趟圆山。”
他什么都不肯告诉她,但他住在山上,如果有事,那边肯定会留下蛛丝马迹,亲身去一趟,也许一切就都明白了。
车子快快向山中行去,明雪霁拿着冯大年的履历细细看着,邵七坐在旁边,有她不认识的字或者不懂的词句就解释给她听。
威远将军冯大年,四十七岁,出身世家,从前是禁军统领,之后放过几年外任,女儿新近选秀入宫,封为昭仪。风大年共有九次出战,胜七负二,明雪霁心中生出希望,这个胜率,似乎也是一员骁将。
“胜仗中有五次是剿匪,官军剿匪易如反掌,山匪数目既不可能多,武器什么的跟官军也没法比,”邵七解释道,“还有两次胜仗是随元贞作战,辅助策应,吃败仗的两次都是单独与戎狄作战,如果单从与戎狄交战的情况来看,冯大年水平有限。”
希望像泡沫,一戳就破,明雪霁绝望着:“既然这样,皇帝为什么要他接替王爷?”
邵七笑了下,目光深邃:“官场上的事,并不是谁有本事谁就能上,对皇帝来说,一个听话的大将军,也许比一个能杀敌的大将军更重要。”
这几年元贞着实把戎狄人杀得惨了,青壮士兵一大半都折在元贞手里,也许祁钰觉得,以戎狄现在的实力,一个冯大年就足够对付了。
明雪霁拿着那几张纸,轻飘飘的,却像有千钧重。也许一个冯大年就够了,但是,她怎么敢赌。是千万条性命啊。
车子在山脚下停住,守卫的士兵认得她,很快放行,沿着山道走到半高,一片开阔的平地上,便是元贞为她准备的新房。
外墙还在粉刷,屋瓦全都换了新的,泥瓦匠搭着手脚架在干活,元贞那些亲兵有许多在帮忙。她有次问过元贞,他不领兵了,这些人跟着他怎么办,他说自有安排,然而现在看来,这些曾经跟着他东征西讨的将士,如今只是在山上做着普通家丁的活,也让人觉得心酸,不安。
廖延闻讯迎了出来:“明夫人,邵公子,王爷不在山上。”
“我知道,”明雪霁点点头,“我过来看看。”
廖延只道她是来看新房,忙忙地引着往收拾好的几间去,窗明几净,新刷的粉浆,新糊的窗纱,新做的帷幕,廖延解释道:“家具马上就能完工,过两天就送上来。”
明雪霁不动声色四下一望,看见新房不远处还有个小院,大白天里虚掩着院门,忽地拐过去,廖延连忙来拦,又被邵七挡住,明雪霁快步走进去。
闻到浓浓的药味,窗下晾着药材,隔着窗户看见里面有人趴伏在榻上,身上搭着薄被,旁边还有两个汉子坐着说话,粗着嗓门:“冯大年那狗贼专门跟王爷过不去,但凡跟过王爷的,全都寻了错处发落,千刀万剐的狗贼!”
榻上那人叹气:“挨打没什么,我愁的是一旦戎狄越境,冯大年会打个屁的仗!”
心沉到最底,明雪霁在他们发现之前默默退出来,廖延匆匆赶来:“明夫人,这边是我几个朋友暂时借住,实在抱歉。”
“是我鲁莽了。”明雪霁摇摇头,“我还以为也是新房,到门前一看不对,赶紧出来了。”
廖延虽然疑心,但她脸上看不出什么破绽,一时也弄不清楚她是有心还是无意:“明夫人往这边来,还有些帷幕帘子什么的,王爷说请夫人定。”
明雪霁点点头,跟着他来到新房后边一间库房,里面放的全是为婚礼准备的东西,四季帘子,各色帷幕,还有地毡地毯,床褥枕垫,满屋子散发着丝织物独有的气味,新的,带着喜气的,让人留恋的。
廖延在说话,明雪霁默默看着,听着,那些话像荷叶上的水珠,从脑子里滑过去,一丝痕迹也不曾留下,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耳朵边上反反复复,不是元再思的话,就是方才那几个汉子的话,冬天就要到了,戎狄不安分了,那么多将士都盼着他,那么多百姓都盼着他,她这样贪恋他,可是不行呀。
门外有熟悉的脚步,抬头,元贞回来了,隔得老远就对她笑,明朗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明雪霁站起身,他几乎是一个箭步就冲到了她面前,微微蹲身,呼一下抱她起来:“早上见你怎么不吭声?背着我自己跑来了!”
邵七和廖延躲出去了,他抱着她,孩子似欢喜的笑容,好玩似的转了几个圈,明雪霁觉得晕眩,觉得难过,情不自禁抚着他的脸颊,他还在笑,酒窝那样深,指尖点一下,满满的,盛的都是她的贪恋吧。“松寒。”
元贞嗯了一声,扬着眉:“簌簌。”
明雪霁看着他:“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说。”
第79章
对着元贞炽烈的目光, 明雪霁鼓足勇气:“我们的亲事,再缓缓吧。”
他明朗的笑容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心疼的感觉丝丝缕缕泛上来,明雪霁转开脸, 不敢再看:“时间太紧了, 等过了冬天,明年春天暖和点的时候我们再成亲, 好不好?”
眩晕的感觉停住了, 元贞放下了她。捏着下巴逼她转过脸来,固执的眼眸盯着她, 似要扒开她的伪装,看穿她心里想的一切:“我说过,最迟十月十六。”
“再缓缓,”明雪霁用尽最大的力气坚持着,“太急了,等明年春天吧。”
元贞审视着她,锐利的目光之下,一切心思似乎都无所遁形, 然而她必须瞒住。
“廖延跟你说了什么?”他刀锋似的薄唇微微一动, 冷厉的声。
“不是,”明雪霁连忙摇头,“跟他没有关系,我, 我就是觉得日子有点太急了。”
“那就是元再思。”元贞丝毫不肯信, “他那天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太敏锐了, 想要瞒过他,好难。明雪霁慢慢吐着气, 努力让自己显得更自然些:“就是上次告诉你的那些,燕国公说成亲太急有损你的声誉,别的没有了。”
不是要为元再思掩饰,而是投鼠忌器,担心元贞。一旦她告诉他真相,他多半要跟元再思争执,风口浪尖上,他的声誉再经不起一丁点抹黑,更何况他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如此一来,哪怕时机再不合适,他也一定会坚持成亲,那样,就无法挽回了。
她不能让他知道真相。“松寒,时间真的太赶了,我刚刚找到家人,很想先回去看看我外公和舅舅,而且铺子这边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再缓缓吧,等道春天暖和的时候,好不好?”
等春天吧,春暖花开,一切都会好起来,议论会慢慢平息,戎狄会不会打也有了结果,到那时候,他们再从从容容成亲。
元贞神色一变。竟然还要回海州吗。一去数千里,来回就是几个月,其中又有多少变数,多少难以预料的事。心里藏得最深的恐惧突然被挑起,斩钉截铁一般,毫无通融的余地:“最迟十月十六,不能再推。”
“可是……”她还在推脱,不怎么自然的神色,元贞紧紧握住她的手:“没有可是。”
尽快成亲,他一天都不想耽搁了。就算前面再多凶险,她嫁了,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妻,他怎么都能护住她,如今这样反而最容易出事。“没有可是,你听我的。”
虚掩的门推开了,邵七走了进来。元贞回头,迎上他平静中微带冷意的脸:“成亲是王爷的事,也是我妹妹的事,她想选什么日子,王爷难道不应该认真考虑?”
考虑?狗屁的考虑。夜长梦多,他已经失去过一次,他再也不想失去了。冷冷看着邵七:“考虑过了,最迟十月十六。”
“成亲是两个人的事,王爷的意见要听,我妹妹的意见难道就不应该听?”邵七走近了,神色肃然,“这样办不像结亲,倒像是抢亲。”
抢亲么。假如能行得通,抢亲又如何。元贞横他一眼,没有说话。
“如今议论纷纷,王爷自己还在风口浪尖上,赶得太急只会适得其反,”邵七道,“况且朝中和边疆都不曾稳定……”
“哥,”明雪霁生怕他说出来元再思的事,连忙打住,“让我跟他说。”
很快?怎么可能很快,几个月的时间,鬼知道会生出什么变故。元贞不肯让步:“最迟十月十六。”
“看样子今天与镇北王是说不通了。”邵七冷着眉宇。方才明雪霁与元贞的对话他在外面隐约听见了一些,两情相好,男人就算不是哄着让着心爱的女子,至少也该厮抬厮敬,可元贞不是,他喜爱归喜爱,可他也丝毫不肯考虑她的意见。邵七一时有点摸不透,他既然不像世俗那般看轻她,为何又不能平等地对待她?这样的情形,他可能放心把唯一的妹妹嫁给他。看了眼明雪霁,“妹妹,我们走吧。”
手被攥得更紧了,元贞一言不发看着她,明雪霁有种错觉,他这模样,好像在害怕着什么似的。可他怎么可能害怕?那是他呀,天神一般的人,这世上有什么能够让他害怕?明雪霁想不出,软着声音安慰:“我得回去了,还有许多事要准备。关于亲事的。”
亲事。心里终于得到一丝安慰,元贞慢慢松开了手。
明雪霁连忙往门口走,邵七跟在后面,又在门口停住:“我还是那句话,她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你霸占着的物件,等镇北王想清楚该怎么对待她,也许这门亲事才做得成。”
元贞冷哼一声,一言不发越过他,跟在明雪霁身旁。
他脸上不再有她那么喜爱的,松风一般的笑,明雪霁心头沉甸甸的,在门外上车,又回头看向重重高墙后的小院,他的那些旧部下还在里面,因为他的缘故,被打压被欺辱甚至有性命危险,她亲眼看见了,不管元再思出于什么目的来求她,元再思都没有骗她。
车子沿着山道向下,元贞催马跟在旁边。山路颠簸,车子摇摇晃晃,明雪霁一颗心也跟着飘摇不定,很快到了山下,越过路障,入城的道路就在不远处,明雪霁探头出来,向元贞挥手:“我走了,你回去吧。”
“我看着你走。”他固执着,只要在原处目送。
车子越走越远,明雪霁回头望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他突然纵马冲了过来,明雪霁情不自禁探出身子,他冲到了近前,猛地勒马,高大的身躯披拂着阳光,向她低下来:“最迟十月十六成亲,听我的。”
明雪霁望见他深深一双眼,带着热切,带着执拗,星子一般亮,一切,都让她如此贪恋啊。
车声辘辘,终于还是走远,邵七跟了上来:“妹妹在那院子里,看见了什么?”
“刘朴,还有另外两个男人,应该都是他的部下。”忍了多时的泪无声滑下,明雪霁默默擦去,“燕国公没有骗我。”
他的确处境艰难,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同袍,此时也都危如累卵。皇帝要对付他,举国之力压下来,他再厉害,也有许多难以应对的局面。她不能连累他。
邵七皱眉,模糊猜到了她的心思:“妹妹不想成亲?”
“再缓缓吧,至少,得等过了这个冬天,”过了冬天,到那时候,局势会明朗些,“我不能连累他。”
“元贞那个样子,不像是会听你的。”邵七想着方才的情形,对元贞的疑惑不满之外,又有对明雪霁的心疼,“妹妹不如把燕国公的话告诉元贞,你这样什么事情都自己扛,会把自己累垮的。”
一个弱女子,不该承受这么多,这些朝堂纠葛,本就是元贞的分内事:“说出来大家伙儿一起商量商量,总能想出解决的法子。”
不,不会有法子。如果能够解决,他也不会一直瞒着她。明雪霁低着头:“他是个骄傲的性子,如果有办法,又怎么能让他的部下受那样的欺辱?”
邵七无法反驳。军中男儿血性,同袍之情,比亲兄弟也许还要更胜几分,元贞如果有办法,绝不会让刘朴吃亏的,到这个地步,只能说明局势很坏了。
听见明雪霁低低的声音:“我还怕他知道了,再跟国公起冲突。这事不能告诉他,让我再想想,该怎么办。”
邵七明白她的意思。风口浪尖上,决不能再有忤逆不孝的口实传出。她成长得太快了,这些缠缠绕绕的局势,她如今已经能看出大概,惟其如此,越发让人觉得心疼。邵七沉吟许久:“好,这件事你来决定,无论你想怎么办,都要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明雪霁重重点头。
这天之后,元贞每次下山越发行色匆匆,时常只是过来看她一眼说几句就走,明雪霁每次刚开口说起推迟婚期,就被他挡回去,不许她再提。
月底时杨龄带来消息,顾铭翀牵头,朝中十数个老臣联名上书,道是近来戎狄蠢蠢欲动,乞请皇帝允许元贞前往边境,戴罪立功,已被皇帝驳回。
“皇后殿下前天帮着说了几句,也受了申斥,道是后宫不得干政。”杨龄忧心忡忡,“帝后一向琴瑟和谐,这样说了重话的,还是头一回。”
看来皇帝这次是铁了心,一定要拿下元贞。明雪霁迟疑着:“杨姑姑,戎狄真会打起来吗?”
杨龄摇头:“这些事,谁也说不准。”
安慰似的,握了下她的手:“你别想太多,戎狄打与不打,并不是你能够决定的,也不是你的责任。”
她并不能够决定戎狄是不是要打,但她的决定,也许关乎着众多将士和百姓的性命。明雪霁低着头:“我知道了。”
入夜时邵七匆匆从外面回来,明孟元果然向衙门递了状子,状告他强夺家产,向他索要邵英的嫁妆。邵家虽然避居孤岛,但也绝不可能任人宰割,他奔波数天,已经疏通关节,使衙门驳回诉状,明孟元也因为诬告挨了板子。
经此一回,明孟元应该再不敢起这个心思。邵七走进内院,明雪霁在里面等他:“哥。”
邵七看过去,她单薄的双肩披着灰暗的天光,越发瘦弱得让人心疼,她慢慢说道:“我想好了,如果他坚持不肯推迟婚期,那么,我就回浮洲岛。”
第80章
回浮洲岛。
她走了, 靶子没了,便是皇帝想要再对付元贞,也得费心再去找理由,而他除了她, 几乎没有别的把柄可以让皇帝发难。明雪霁忍着心里的疼:“我悄悄地走, 等过完冬春,局势明朗的时候再回来。”
邵七看着她, 这些天她的挣扎痛苦他都看在眼里, 他也猜测她会这么做,然而这条路, 并不好走。“你想好了?”
“想好了。”明雪霁点头。
她走了,议论自然会平息,如果边境局势真的像元再思说得那么紧迫,那么一旦出事,皇帝没有理由不用元贞。眼下他不肯让步,只因为不舍得她受委屈,她走了,他那么多同袍兄弟, 还有那么多可能被波及的百姓, 他曾拼着性命也要守住国土,她走了,他没有道理再不上。
“我明白你是为了他好,可是妹妹, 王爷未必接受你这种做法。”邵七慢慢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