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昭脸上笑意微微敛下,垂眸看着面前的棋盘,开始自弈。
白夫人想要的保全的是白家。
和政养在白家女膝下,若是真的送去和亲,打的是白家的脸,可若是陛下开出了更好的条件给白家呢,白家会不会心动,白家若是不心动,他身后的武将们会不会心动,万般难事,皆不由人。
——他怎么能拿自己的妹妹去赌不确定的变数呢。
小娘子的要求,他注定是不能答应的。
白淼淼撑着下巴。看着他一颗黑,一颗白地快速落子:“我就知道你会这样。”
“我也不想和政姐姐嫁去那荒凉的地方。”
“我甚至觉得那个女子嫁过去都不好。”
“朝堂上的事情,却要寄托在女子身上,企图保全平安,也太荒唐了。”
盛昭下得飞快,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思考,全靠一丝本能来下。
“白老将军不日出征,白家也别插手此事了。”他说。
白淼淼非常有传话筒的自觉:“那我去和阿娘传达你这话。”
“事情还未结束前,你也少和和政来玩。”盛昭沉默片刻,继续说道。
“哦,知道了。”白淼淼紧盯着棋盘看,乖乖点头应下。
殿内有一瞬间的沉默。
盛昭开口想要让白淼淼早些离宫,偏又贪恋片刻的安宁。
“你也吧。”许久之后,他还是轻声说道。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啊。”白淼淼并未起身,反而抬眸,盯着三殿下,慢慢吞吞说道,“是要去做坏事吗。”
盛昭失笑,漫不经心说道:“自然是要的。”
“那我们一起啊!”
那稳稳下棋的手一顿,黑色的旗子不小心从指间掉落,惶然摔落在棋盘上。
第46章
白淼淼扯了扯身上的衣服, 不悦说道:“我为什么要穿成这样子?”
盛昭老神在在地靠在车壁上,甚至还认认真真得给人扶了扶歪下来的大帽子。
“这不是还挺刺激的。”他一本正经忽悠着,“你扮过小黄门吗?”
白淼淼摇头, 摸了摸面前崭新的料子。
这是鸦泉的新衣服。
原本他们还在九殿下的殿内,然后她说要一起做坏事, 盛昭就让她穿上鸦泉的衣服,坐上一辆出宫的马车, 然后就莫名其妙离开皇宫了。
——出人意料的平安。
她一个小女郎扮小黄门做什么, 听上去不太正经。
“那我们是要假装小黄门进去吗?”白淼淼不解问道, 随后狐疑地看向盛昭,警惕问道, “那你怎么不换衣服啊。”
盛昭还是穿着寻常衣物, 甚至还整整齐齐的拾掇了一下。
“我自然是不需要。”他镇定回答着。
白淼淼不悦:“那我怎么要换这个衣服。”
“我一个郎君, 身边跟着一个小娘子……”盛昭一本正经说道, “传出去都不好听。”
白淼淼还是一脸不信。
“那我不能装宫女吗?干啊一定要选小黄门啊。”她一点也没有被糊弄, 继续质问着。
“我一个未成婚的殿下,身边跟着这么肤白貌美的小宫女也很奇怪啊。”盛昭义正辞严解释着。
白淼淼不信,担忧找不到理由,只能惊疑地打量着盛昭。
盛昭巍然不动坐在原处, 一身正气,任由她看着。
“那我们现在在这里做什么?”白淼淼勉强信了他的说辞, 转移话题。
她掀开帘子,朝着斜对面写着鸿胪客馆的一家客栈看去, 这是鸿胪寺下属的典客署安排外邦客人的地方,如今里面住着回纥人, 因着陛下希望回纥出兵,所以对回纥人多加宽容, 便连着外面的守卫也大都是回纥人。
这条路是外邦人聚集的地方,有不少边缘附属国来长安学习的读书人,也有从千里之外国家赶来的商人,大都混居在这里,目之所及,大都是面容和中原颇为不同的外邦人,他们或穿着圆领袍子,或保持着原来的风情,一眼望去,只觉百种情态。
“我们现在打算去和他们说清楚吗?”她放下帘子,兴冲冲问道,“让他们打消这个念头吗?”
盛昭挑眉:“你觉得回纥人性格如何?”
白淼淼抱臂认真思索片刻:“可能是他们自来便是逐水草而居,大都性格比较强势,喜欢用武力说话,虽太.宗年间我们就在回纥所在的住地置瀚海都督府,又封回纥首领吐迷度为瀚海都督府的都督,之后更是修筑交通大道,设驿站,抽赋税,两者保持来往却没有进行太过深入的文化学习,也未受过礼教教化,所以便是他们剃了胡子,换上我们的衣服,也是能一眼看出不同的。”
她一顿,继续说道:“之前因为狗的事情打架,我就发现,他们喜欢用武力说话,也更敬佩厉害的人,他们就还挺敬佩阿霜啊。”
盛昭欣慰点头:“二娘是真的有进步,确实如此。”
白淼淼立马骄傲地抬了抬头。
盛昭忍笑,继续说道:“那你觉得他们会愿意听我们好声好气商量,然后自己否定之前提出的意见吗?”
白淼淼愣在原处,眉头紧皱:“听上去有些难。”
“你也说他们只服强者,他们现在臣服是因为太.宗时期,乃至前朝的余威,而现在,是我们有求于他,我们不再是前朝之前的那个上国,天可汗,此刻的回纥就像那片涨潮时的海水,正一步步试探的涌上堤坝,只想看着堤坝上有没有阻隔的大坝。”
白淼淼沉默,好一会儿开口艰涩问道:“那若是他们发现没有大坝吗?”
“海啸山崩,千里汪洋。”
盛昭的声音格外冷静,却听得人一个哆嗦。
“那现在怎么办啊?”白淼淼愁眉苦脸说着,“我们总不能进去把人杀了吧?”
盛昭嗯了一声,随后慢慢吞吞说道:“这个办法听上去倒是不错。”
白淼淼大为吃惊,惊慌说道:“这,来人可是回纥可汗的亲弟弟,杀.人不好吧。”
她神色犹豫,好一会儿又喃喃说道:“至少死在驿馆里不太行,这么多守卫,好容易被发现啊,我也不会武功,跑不快,到时候被抓到了,那我就完蛋了。”
小娘子越说越笃定,眼睛也越发亮晶晶:“但是我们可以把人骗出来杀啊,到时候可以假装是意外,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了。”
她还未说话,肩膀上就突然倒了一个脑袋,随后是克制不住的笑声。
小郎君身上的皂角味悄无声息地笼上她的衣袖,隐忍的笑声便也近在咫尺,原本就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耳朵,在此刻好似被一簇簇羽毛刷着,听的人毛孔直起。
“笑,笑什么啊。”白淼淼红着脸,磕磕绊绊问道。
那停不下来的笑声带着三殿下肩膀都在微微颤动,连带着靠在她肩上的脑袋也不安分,滚烫的呼吸落在脖颈处,跳动的脉搏紧跟着那笑声加速起来,脸颊上的红晕不受控制地蔓延。
盛昭本来是打算一本正经地听着她不靠谱的意见,可一见她这般认真,还当真开始思考着这件事情的可行性,只觉得越看越可爱,再也忍不住满腔的笑意。
——原来小兔子急了真的会咬人的,看样子还挺疼。
——瞧他们的陛下是多么厉害,一向以和为贵的小娘子都忍不住起了杀心。
“笑什么啊!”白淼淼见人只是笑着,偏不说话,恼羞成怒地推开他的脑袋,一双眼珠子气得水汪汪的,嘴角紧紧抿起,瞧着是很生气。
盛昭强忍着笑意,重新靠回车壁上,再开口时,声音却还带着挥之不去的笑意:“没有笑二娘,二娘不要生气。”
他伸手,轻轻点了点小娘子的嘴角。
白淼淼一点也不高兴,把他的手拍开,小脸气鼓鼓的。
——她明明在很认真地讨论这个事情!
——到底在笑什么!
——想不明白!
盛昭见她不消气的样子,揉了揉脸,把笑意压了进去,认真解释着:“你觉得这次回纥想要和亲的意愿强不强烈?”
白淼淼臭着脸,不说话,就轻轻嗯了一声。
“他这次就是想要来试探我们的,别说死了一个人,便是回纥的使团都‘意外’死了,可汗还能再派一支使团来。”
白淼淼许是没想到这事竟然是这个走向,脸上的愤怒逐渐褪成了迷茫之色。
“而且使节死了,是非常严重的事情。”盛昭低声说道,“两方交恶也是很有可能的,陛下觉得回纥士兵骁勇善战,非常需要他们的帮助,若是使团死在我们境内,陛下定会雷霆大怒。”
“那怎么办啊!”白淼淼惆怅,“难道要和政姐姐嫁过去吗?”
盛昭看着车外的日光落在衣摆上,弱小而沉默,他叹了一口气,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没办法阻止这件事情。”
白淼淼惊讶抬眸。
“我只能让陛下……”盛昭抬眸,注视着小娘子,声音沉寂而冰冷,浅色的瞳仁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漠,“换一个人。”
白淼淼被那个目光看的坐立不安,只能喃喃问道:“我不懂。”
“陛下已经不信任任何将军,但也不会信任回纥,前头是如狼似虎的叛军,后面是虎视眈眈的太上皇,他不过是希望两者相互制衡,战争什么时候结束不重要,将军们的权力可以平稳过渡到他手中才是他最急迫要做的,所以有人要去和亲是不能更改的事情。”
盛昭闭上眼靠在车壁上,把所有的一切完完全全铺在赤.裸裸的日光下。
“所以和亲是必须要的。”白淼淼不甘说道。
“第二便是回纥,他们要求必须是真公主。”盛昭讥讽地笑了一声,“这是他们的试探,陛下有求于他们,所以这是一笔交易,条件摆在上面,容不得人拒绝。”
“陛下同意了这个要求。”白淼淼眉头紧皱,“所以我们是一定会让一位公主去和亲。”
可本.朝开.国起来,从未有真公主去和亲的先例。
盛昭笑说着:“陛下让和政去,不过是因为她是我的妹妹,她长在白昭仪膝下,且年纪也合适。”
“可和政姐姐身体不好。”白淼淼忍不住说道,“去回纥长途跋涉,若是,若是出事了怎么办?”
盛昭垂眸去看小娘子:“那就是和政命该如此。”
白淼淼也不知是被那目光,还是那口气吓得瑟缩了一下。
“三殿下你已经军功在身,若是你的妹妹再和回纥联姻,那陛下难道不是应该更害怕吗?”白淼淼更加不解,“你要是和回纥联合……”
盛昭身形微动,手指轻轻拂国窗沿上的光,淡淡说道:“谋反一事,自来就是说不清的。”
“说不清。”白淼淼喃喃自语,“这么大的罪名怎么会说不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