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没抬头,但是目光已经抬起来了,深黑的眸子浅浅一转,扫视牢房内所有的人。
顾青站起来,在他的肩上拍了一把:“暂且死不了。”
方才明明要弄死人的是他,如今说他死不了的还是他。
曹嶙低头无声地笑起来:“那还真是谢谢将军了……不知得罪令正这事,怎么还才好?”
“还不起,你全身上下,也就这条命,稍微值钱。” 顾青知道审不出什么,索性转身离开。
“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曹嶙在身后慢慢吟,在顾青快要走出去时,忽然道,“将军,我还是不想活那么久了……你有没有法子,让我死得快一点?”
夏日的天,越深越热,光景亦是一日强过一日。
顾青回到家时,季卿语正在书房看书。
这人坐在西窗边,任日头隔着窗子,洒在她半边身子上,暑天闲绕烦襟尽,犹有清风借四邻,热气总惹人烦,可季卿语身上那股清雅凉意,却叫人心旷神怡,以至于今日顾青瞧着那日光都觉得不错,照在季卿语侧脸上,显得她那一段颈,白皙修长。
只见季卿语一手扶着书,另一只手里拿着竹签,上头插有一小块苹果。顾青对这样秀气的吃法嗤之以鼻,觉得麻烦,但又觉得季卿语这样吃好看,美人做什么都是入画的,只他在旁边站了许久,也看了好久,季卿语迟迟没吃,书看得倒是专注。
他走过去,就着季卿语的手把苹果吃进嘴里,三两下吞下去,惹得季卿语抬头:“将军回来了。”
顾青从她手里拿过竹签,又吃了两块:“你这么吃,苹果都酥了。”
季卿语把盘子往他那边推了推:“酥之前,菱角她们会端下去,换新的上来。”
“端下去如何?”
“自然是倒掉。”
顾青“啧”了一声:“以后留着我吃。”顾青看她也不是很喜欢吃苹果,三两下把盘子里的吃完。
季卿语还没来得及说吃坏掉的苹果,会闹肚子,外头就来了人,顾青咬着苹果转头去看,竟是镇玉。
镇玉没想到将军也在,进门的步子明显犹豫起来:“……将军、夫人。”
顾青问他:“你怎么来了?”
像是做了错事被抓包一般,镇玉在夫人这借书的事,还没同将军说过呢:“额……”
“是来借书的。”季卿语替他解了他的难,又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翻了翻,“你读完四书,倒是可以开始读五经了。”
顾青皱起眉来:“你日日在外头跑,能有时间读书?”
“只要愿意读,总是有的。”季卿语把书给了镇玉,“你这段时日忙,也不用急着看,书是要慢慢读的,微言大义,需得看得仔细,才能有醍醐灌顶、振聋发聩之感,所谓书读百遍其意自现,便是这个道理。”
镇玉难得有些踌躇,接过来之后,都没敢多看书名,收到身后就鞠了一礼,边行礼边说话:“……谢、谢谢夫人。”话说完,便是要溜,又给季卿语叫住了,“不是每次来,都有疑要问?”
镇玉不敢说没有,毕竟这回撒了谎,下回也不知该怎么跟夫人解释,只得硬着头皮,站在书房门口,问了季卿语几个不懂的问题。
顾青盯着人,又看回季卿语身上,心想着他方才来时,季卿语都没起身,也没主动同他说话,镇玉一来,季卿语便又起身又同他说话,还说了那么大一长串。
镇玉好容易平复了心情,可有莫名觉得后背发凉,便是从前练功时,将军都没这般盯过他……
镇玉被盯得不敢久留,咽了咽口水,谢过夫人,又拜别将军,匆匆告辞。
“这小子是何时开始来借书的?”顾青长手长脚,一个人把季卿语的位置全占了。
“好些月了,书房刚布置好那会儿便来了。”季卿语坐到旁边的小榻上,同顾青说,“你吓他作甚?话都说不利索了。”
顾青靠在椅子上,坐姿随意:“这小子从来不跟我说读书的事,在军营那时,要不是我说了一嘴想学字,他都不吭声。”
季卿语捏着书页想了想:“他卖了身,做了将军的奴,将军是打仗的,他如何能读书?他读了书,就不能跟着将军了。”
“……毛还没长齐,心眼都是挺多。”
季卿语懂得了这人嘴硬心软的脾气,心想顾青往后定会想法子让镇玉念书的,她索性不问了,靠着躺椅读起书来。
春来不是读书日,夏日膳后正好眠。
季卿语躺在那美人榻上看书,书页声慢慢,黄鹂鸣翠正是悦耳轻音,窗边偶有麻雀飞来,停在沿边跳跃,重新飞走。顾青看着季卿语手里的书渐渐合上心口,默默睡着,轻手把书本拿过来,又给人盖上薄衾,见着人睡熟后,才放了手。
顾青一只手枕在脑后,靠着墙,随手摘下一片叶子,夹在季卿语看过的地方,对着光,看天书一般,看上头的字,边看边皱着眉,无声的嘀嘀咕咕:“看什么呢,聊得这般热闹。”然后对着这不晓得有什么好看的书看了半天。
未时刚过,方才离开的镇玉去而复返,匆匆道:“将军、夫人,圣旨到!”
顾青先是看了季卿语。
季卿语已经醒了。
两人换了身衣裳,季卿语去扶顾阿奶出来,黎氏一家诚惶诚恐,也到了正堂前。
他们哪见过这阵仗?见得最大的官便是顾青了,只顾青还是熟人,他们从没在他身上见到过官威,今日见着京城来的官,那排场,那阵仗,险些叫人站不稳,听说还是来宣读圣旨的……这可是钦差!代表皇上来的!
田氏戚戚然,不敢出声,脸蜡黄蜡黄的,黎娥也没好到哪去,缩在后头不敢往前。
顾阿奶面上虽不显,但心里也是忐忑的,就怕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季卿语扶着阿奶的手,觉得阿奶的指尖有点发凉,安抚地稳稳握着。
钦差瞧见顾青,先笑了起来:“顾将军,许久不见。”
顾青淡淡地“嗯”了一声,以作回答。
这人的脾气,整个京城都有所耳闻,钦差见怪不怪,稍稍问候了顾青的祖母还有夫人,见人到齐,便开始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将军顾青,才通世务,大智大勇,德惠广济,文平水患以来,亲历亲为,赈济充荒裕灾民于流散,解朕之急,安百姓之忧,乃社稷之肱骨,特赏黄金万两、玉如意,蟒缎……]
长长一串恩赏读到最后,季卿语才松了口气,同阿奶说没事。
“顾将军接旨吧。”
顾青双手接过。
待他起身后,钦差对顾青夸了又夸:“将军在不仅能在战场冲锋陷阵、安江河之社稷,在地方也能为圣上分忧,解黎民之急难。”说起这事,便不免提起震惊朝野的窦仙翁墓案,“先前那事将军办得好,若非将军明察秋毫,这等忤逆之事还不知要逍遥多久,圣上听说您先平恩水祸,又破仙翁灾,不由得忆起往昔岁月,知道您虽回了桑梓,却一直心系朝廷,实属难得……”
顾青面上不多喜色,也是难得没有打断这些文官的奉承话,一一听过后,钦差又说起圣上知他成婚:“皇后娘娘建议圣上,在封赏里多赐了几匹百花妆缎,便是赐给尊夫人的。”
这意思便是知道季卿语的出身了。
季卿语朝这位大人福了礼,无声地谢了恩。
只钦差大人既然说到了她,那便不可能不晓得此番在文平治灾,季父也有犬马之劳,顾青听着,便多问了句:“大人可知宜州府正六品通判季大人的消息?”
如今顾青是圣上面前的大红人,他既然开口问,钦差不可能不给面子,透露一二。
只,“季通判啊……”
钦差耐人寻味地叹了一声:“失晨之鸡,思补更鸣,季大人玩忽职守,圣上没治他的罪过,已是格外开恩……”
第39章 雨条烟叶
顾青在这句话里, 回头看了季卿语一眼。
季卿语扶着顾阿奶的手站在后头,目光浅浅落在顾青后背,宽厚、健硕、有力, 她有些出神,也是没想到顾青会回头,只钦差的话, 她亦听到了,因此对他摇摇头,很浅地笑了下。
顾青意思着留钦差大人下来用膳,只钦差说还要到别处宣旨,寒暄几句后, 顾青便将人送出了门。
直等圣旨的仪仗远去, 黎阿栓和田氏才踌躇地凑上来,战战兢兢问顾青:“阿青……皇上都说什么了?”
顾青看季卿语脸上没什么神色,走过来站在她身边, 季卿语扶着阿奶,他便用手扶了她的手臂,逾礼的举动惹得季卿语瞧了他一眼,不敢声张, 怕叫人发现了笑话。
顾青一脸无事发生地同舅舅、舅娘解释:“无事,先前在文平治灾有功,皇上给了赏赐。”
黎阿栓和田氏抚着心口大松了一口气,都快到松鹤堂了才想起来说话:“这是大喜事!今日府里得摆上两桌才行!”
“舅舅操办便是, 我得先出去一趟。”前半句是说给黎阿栓听的,后半句却是说给季卿语。
将阿奶送回去休息后, 顾青又低声同季卿语说了一遍:“我出去一趟。”
季卿语抬眸,知道他是何意, 只她没什么想带的话……
失晨之鸡,思补更鸣,这话里有将功补过之意,说明,父亲虽有错,但不至大错,纵是大错,也已补过:“劳烦将军跑这一趟了。”
探听消息的人到官府,一打探才知今日获罪的不止季云安,还有宜州知府、宜州同知。再探缘由,可知文平县决堤一事,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如今正值各部都察,暗查宜州的监察御史发现文平堤坝被毁,全系恩水乡村民私挖堤坝所致,私挖堤坝的村民也已被捉拿归案。
因着魏家有赘婿偷盗仙翁墓一案,魏硕治下的宜州出此纰漏,更是叫皇上盛怒,宜州府的官员,统统罚俸降职,这其中,只季云安稍好一些。德惠广济、赈济及时,未叫灾情扩大,季云安勉强算亡羊补牢,可水利本就是他之责,关要处,圣上轻轻提过,责了个疏忽职守,批了个无功无过,罚了个三月俸禄。
季云安从官府回来,便阴着一张脸,将书案上的物什横扫一地,撕掉了怀揣自己青云之志的诗作,只觉得自己时运不济!
文平大灾,那些官员各个嫌麻烦,没人愿意动身前往,只等他快要治理好时,才勉强现身,蹭一蹭功绩,只这些他都忍了,因为有覃晟替他上折言表功绩,只这回,季云安以为自己无论如何应该能熬出头了!可到头来,又遇到几个狗胆包天的灾民,竟敢偷挖堤坝!
天时、地利,为何总是缺个人和?
季云安恨恨恨,时运因何从不偏爱他!为何平步青云都是旁人的!如何自己就只能沦落命途多舛的地步!
这些年,他四处打点,四处求人,全无用处,好容易有地方能大显身手,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季云安坐在圈椅里,驼着背,倾颓的模样让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他想起赈灾前,为给文平百姓分发赈灾银,那些叫官员层层侵拨的银两,都是他自掏腰包补上的,他亲身到污水里捞人、抗木,带着乡民种粮,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好像也能做个好官……季云安哼笑了一声,那又如何?好官何用?无用。
覃晟不知打哪探听来的消息,从城外骑马疾来,进了季府。
边往里进,边脱披风,还记着吩咐容叔上些好酒好菜到偏厅。他本就是季云安的学生,还未做季家女婿时,便时常出没季府,容叔都当他是家里的四公子。
“世乃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覃晟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往里进,手里还端着壶陈年佳酿,“岳父何必如此忧愁,文平之事,虽出师不利,却不能说岳父并非好官,做不了大官,岳父认为自己缺的是人和,小婿倒认为少的是天时,常言还道水到渠成,文平县民心所向大家是有目共睹,有此番机遇在,还愁日后升不了官?”
季云安眉眼松动,被覃晟扯着坐到桌前,阴天日易昏,深院花满地,人一旦不走运,连天色都是黯淡的,季云安瞧着昏沉日色,更是倾颓:“我在这位置已是第九年,本任满便该迁知府,可结果如何?我自认少年天才,十八岁考上秀才,二十四岁中举,二十五岁中进士,两榜出身,混迹如此,六品通判,平生功绩……”
“岳父何至这般颓唐,本是壮年,该是励精图治、奋发之时,古之重耳、姜尚、马文渊,何人不是老骥伏枥?岳父尚且年轻,往后定能平步青云。”覃晟替他把酒满上,“前有绥王千里送曲,后来文平百姓弹冠相送,岳父何愁无处施展抱负?”
季云安酒入愁肠,叹了又叹:“绥王?别提了,你怕是还不知,绥王留在京城,不回来了。”
“留京?”覃晟眉皱川字,“当初先帝登基不过一载,绥王便自请去了封地,无诏从不入京,便是留京,也不会多待太久……他与当今圣上,关系何时这般好了?”
“你同我说人和?”季云安以笑代愁,“谁来和我?”
这日是将近夜色,顾青才回来,把探听到的消息告诉她。
季卿语听完,松了一口气,还以为父亲是犯了什么大错:“是巡抚宜州的监察御史抓到了偷堤的百姓,才发现其中蹊跷的吗?”
“是如此。”顾青靠在她那美人榻上,长腿漏出来,搭在地上,“明日我到岳父家中看望,也好宽一宽岳父的心,岳父此番赈灾,确有苦劳在身,你不必过于担心。”
“那便多谢将军了。”季卿语点头,趁着最后一点烛火写字,顾青闲来无事,便坐在她身边看着。
季卿语边写边想:“百姓偷堤,多是为於田、灌溉,这两年倒是雨季偏多,应当不至于到水田干涸的地步,就算如此,恩水乡靠近河滩,平素还靠养殖鱼虾贝类维持生计……没想到竟是也会干出偷堤的事。”
顾青不置可否,却想起当初他在文平赈灾时,那个偷偷跑来同他说话的火头兵,如今确如他说,偷堤之事确凿,只这文平县的堤坝是去年主持新修的,百姓若是偷挖,引水不过溪流涓涓,会弄成这样的堤决漫灌吗?
只一想起这堤坝新修,又不由得想到当初参与堤坝监修的便有曹嶙……
“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