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圭声音闷闷的:“好!”
季卿语就拍着他,闭上眼睛,小声唤着他的名字。
可二爹来找他们的时间太晚了,镇圭等了好久都没等到,后知后觉地想起二爹和哥哥都去镇上了,害怕的情绪一瞬间到达顶峰,镇圭眼眶就红了,忍不住小声吸鼻子,闷闷地哭起来。
随着低低的哭声,季卿语的心口和喉咙跟着发紧,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给镇圭拍后背:“二娘给你唱歌听好吗?”
“嗯……”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②……”
轻柔的声音在时渐深深的冬日越发显得寒凉凄切,凉气顺着地底冒上来,从季卿语的脚底往身上钻,没一会儿,原本温热的身体渐渐降温,镇圭在她怀里打颤,季卿语把人抱紧,自己却是忍不住地发抖,这一抖,声音也跟着隐隐发颤起来,声线不稳。
许是冷的,许是累的,季卿语眼睛开始迷离,她连黑夜都要看不清了,快要坚持不住时,她拍拍镇圭叫他:“……二娘蹲下来好不好?”
镇圭从季卿语的怀里起身,知道二娘累了:“二土下来站着。”
他这般说,季卿语就觉得算了,她不想让镇圭离她太远,汪汪就是因为她不见了,要是镇圭再不见了……光是这个念头一起,季卿语就摇了头:“不了。”
季卿语靠着树继续站着,强打起精神给镇圭唱歌,低声安慰他:“二爹马上就来了。”
可腊月的月底,天到底太冷了,身子再好的孩子也扛不住北风,镇圭靠在她肩膀上,声音渐小,再也撑不住地睡了过去。
周遭瞬间静了下来,只剩她的歌声散在风里,可这样的安静里,声音是会叫人害怕的,季卿语再也唱不动,贴着二土软乎乎的脸求作依偎。
时间一滴一点地流走,可季卿语感觉不到,她只能感觉到自己越来越不济的精神,到最后只能勉强迷迷糊糊地睁着眼睛——四周黑幽幽的,什么都看不清,她想把镇圭抱得更紧,但身上的力气越来越小,她的头越来越沉,没一会儿,便险些摔倒——
这一惊,叫季卿语瞬间回神,可到底是晚了,她险些栽倒下来,就在她准备用身子护住镇圭时,下一瞬,落进了一个怀抱——温暖而可靠,身上还带着她熟悉的气息。
季卿语不用抬头,就知会是一张着急而生气的脸,她倒在人怀里,感受到这人胸口起伏剧烈,喘着的气与她知道的不同。
太温暖了,以至于季卿语瞬间心安,她拍了拍二土,睡过去前同他说:“你看,二娘说对了吧,二爹会来的。”
第60章 热意滚烫
寒凉入暖, 冰融雪散。
季卿语靠在顾青怀里,温热而可靠的温度叫人觉得安心,她强撑了没一会儿, 意识便轻飘飘散去,整个人倒在了顾青怀里。
顾青把人扶好,靠在自己身上, 又把镇圭从她怀里抱出来,拍拍二土把人叫醒:“二爹来了。”
熟悉的声音叫醒了镇圭的困意,他睁眼看清来人,眼睛哗啦地流下来了,伸出两只短短的胳膊要抱二爹, 顾青让他抱了一下, 拍拍他的屁股,同他说:“回家了,叫哥哥抱你。”
“……嗯。”镇圭撅着小嘴, 还委屈巴巴着一张脸,进了哥哥的怀里。
脖子上一轻,顾青腾出手把季卿语抱了起来,身上的大氅脱下盖到她身上, 把人包裹得暖呼呼的,只她在这林子里待得太久,冬日不必说,树林里到了深夜便容易起雾, 瘆人的冷意侵着人骨不是闹着玩的,待了半宿, 季卿语身上冷得厉害,手指都已经发红了, 想来身上的白裘都用来给二土避寒了。
也不知从小养尊处优的娇小姐,怎么受得了这样的苦,又是多么坚强,才能护着镇圭撑到他来……
顾青越想,面上越冷,一身寒意地把人带回了家。
回到家里时,汪家阿爹、阿娘和阿奶几乎全家都还等在门口,小汪已经回来了——
汪汪拿着二土和顾夫人给的糕点回家,但等了一天都没等到阿爹和阿娘回来,心里难过,晚上抱着点心睡觉时又觉得可惜。他一边可惜一边安慰自己,阿爹阿娘很快就回来的,可睡前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但到了第二天起来,前一日说好的又不算数了。
汪汪心急,想着顾夫人陪二土玩时的画面,就想见到爹娘,这份想念化成了行动,以至于第二日早早他便出了门,他晓得阿爹阿娘平时在哪里帮人杀猪,甚至没来得及告诉阿奶就去了。
但不知为何,这日破天荒地没在那地方见着爹娘,汪汪疑心爹娘是还没来,或是在别的地方耽搁了,便在旁边寻了个枯草垛儿坐着等,但或许是天太冷了,这么一等,直直等得睡了过去。
是直到夜里有人寻到那处去,喊声把汪汪惊醒,汪汪才自己跑出来。
汪家阿爹、阿娘和阿奶大喜过望,幸好不过是乌龙一场,汪汪把糕点给阿爹阿娘吃,一家人还说着要到顾家去感谢顾夫人,要是没有顾夫人,他家小子怕是得在外头睡一宿。
只他们兴高采烈地去,却不曾想,他家孩子是找回来了,但顾夫人和镇圭少爷丢了。
汪氏一家欢喜的心情叫这大风吹来的消息刮了个透心凉,高兴是高兴不起来的,感谢也谢不出声,笑话,那可是顾家的夫人和少爷!那是将军!圣上面前的大人物!
一家人心惊胆战地抱着孩子在外头等,见顾家门口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各个心急火燎,忙忙碌碌,皆是苦丧着一张脸,心里是咯噔又咯噔。
他们等了许久,夜色渐渐深了,可顾夫人没回来,倒是把顾将军等回来了——
那么高的个头,那么健硕的身躯,饶是汪家阿爹常年下田耕作都比不上,汪阿爹咽了咽口水,肚子颤颤,犹豫了很久才大着胆子上前,僵硬道:“将军,小汪找回来了……”
顾青面无表情,扫了他和孩子一眼,敛了眸:“回来就好。”
汪阿爹瞬间心口发怵,寒风把冷汗都给吹下来了,他张着口,还没来得及寒暄什么,顾青就已经转开目光了,人群中,他在找菱书,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夫人找到了吗?”
菱书心急如焚,可看到将军在又稍稍安了心,她们对这里人生地不熟,将军至少比她们好,她摇摇头:“……奴婢看着夫人往村东方向去了,那地方镇圭熟,日日都从那条路去村头写对联,奴婢帮着找人,就少看了一眼,没想过会丢……”菱书说着话,自责全写在脸上了。
顾青却在她的话里,直接翻身上马,在夜色里直往村头。
他举着火把,穿在林间,深黑里,唯有他一束明光,他勒着马绳,提蹄慢走,忽然之间,被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他皱起眉下了马,几个大步上前,在地上捡到了一个兔子发簪,他认得这东西,是季卿语的,顾望一圈,人应当在附近了——
便是这时,寂静的夜色里传出淡淡歌声,很小,似乎风吹一吹就散了,顾青倏然凝眸,轻身往歌声的方向赶去,没走多远,果然看到黑幽深林里,一抹白色身影,就是季卿语!
季卿语抱着镇圭靠在树上,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他的后背,轻声细语,像是在安慰人,她说:“二爹马上就来接我们回家了……”
顾青心口一揪,几步上前,张口便是脾气,可人已经落进了怀里。
等了大半宿,汪氏一家终于看见顾夫人和镇圭少爷回来了,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腿一下子就软了——特别是汪家娘子,她不过听了阿奶的话就心念一动,想着小汪是不是跑到顾家来了,什么也不管不顾,就这么跑到顾家来找顾夫人,如今想想,当真是太心急了,还险些让贵人丢了,只他们刚上前恭贺:“夫人和少爷寻回来就好……”
“嗯。”顾青冷冷淡淡地应了一声,就道,“如今天色也晚了,你们带着孩子还有老人,不方便,赶紧回去吧。”
这便是下了逐客令。
汪氏一家心口微沉,明明是一句关切的话,却叫他们打了个寒颤,以至于后来,顾青派人送他们回去,他们都不敢同人道谢,只敢让人给顾将军和顾夫人捎句谢谢和道歉。
里屋烧起了暖融融的炕,顾青把季卿语放在床榻上,又叫菱书打了盆热水来,替季卿语擦脸、擦手脚,脱掉沾了潮气的外衫,剩件中衣就把人塞进了被褥,顾青自己草草梳洗,也是脱了上衣,钻进被褥把人抱得紧紧的。
季卿语冷了太久,精神不济,一时之间体温升不起来,顾青盯着人,就怕季卿语又起高热,但似乎是怕什么来什么,没过多久,怀里的人便开始烫起来,热得像个蒸笼似的。
许是被烧得太热了,季卿语迷迷糊糊被自己热醒,她难受地睁开眼睛,低低地叫了一声:“……将军。”
顾青正烦着,大夫久等不来,这会儿听到季卿语叫他,用力捏了她的脸蛋:“真该把你拴在裤腰带上!”
季卿语意识不大清,听得也不真切,晕晕乎乎的,动作却比脑子快,在顾青说完这句话时,曲指探进了他的裤腰边。
顾青整个人一跳,压低身子,又生气又无奈:“现在是撩扯我的时候吗?”
季卿语什么都不知道,手被顾青抽出来后,拉着他的裤带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屋子里一股药香,季卿语起身时还把额头的巾帕蹭掉了。她整个人汗涔涔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嘴里一股苦味,出神了会儿,额头发痛,半晌才想起来昨日发生了什么事,这会儿听到脚步,看到是顾青进来,急忙问:“将军,镇圭如何了?小汪找着了没?我躺了多久?”
“起来便这么多问题,怎么不知道消停会儿?”顾青把药放在床边,叹了声,“找着了,俩小孩都比你省心,镇圭没事,倒是你都躺一天了。”
季卿语这才看天,原来天色已经暗了,但听到这话,到底是松了口气:“孩子没事就行……”季卿语想来也心有余悸,抿着嘴苦恼,“……说来怨我,要不是我给小汪糕点吃,他也不会想着去找爹娘,人也不会丢了……”
顾青捏起人的脸,打断她的话:“什么都能算到自己头上?”
季卿语泄气,总之这事如何想,都得怪她。
顾青叫人张嘴吃药,不大高兴:“还是不要孩子了。”
这话从何说起?
“怎么了?”
之前还堵着人不出来,今日就说不要孩子了。
顾青轻“啧”了声:“麻烦,要不是镇圭,你也不会迷路的。”
“你说我怪自己,你怎么还怪孩子?镇圭才多大,哪里晓得这么多,迷了路正常,倒是我一个大人,没把他护得好,叫他担惊受怕了。”
顾青不大认可:“反正还是不要了。”
整个里屋因为顾青这句话,忽然静了下来。
季卿语在顾青的不高兴里,听出了点别的:“将军怎么了?”
“没什么,吃药。”顾青把药吹了吹,喂到她嘴边。
季卿语不好意思,想自己喝,可提起手拿勺子都忍不住发颤,这就是抱着镇圭一夜的结果。
季卿语也觉得自己的手不大对,明明没使什么气力,却忍不住地抖,好容易勺上来的药都让她抖出去了大半,到最后,抖得她自己都笑了,可她笑着,顾青脸却黑了,季卿语知道自己惹他生气了,小声说:“将军喂我?”
顾青叫她念得没脾气,不高兴地说:“刚说喂你,还不要,逞能不是?明明就不晓得路了,还要乱跑。”
“我不逞强了。”季卿语感觉到顾青的心情不是很好,好像并不只是因为迷路这事,她任他说着,一句苦也不喊,乖乖把药吃完,但顾青看她装乖,还是给了她两颗饴糖,舍不得人吃苦。
幸好这次的高热发现及时,或是先前吃药养下了身子,这次季卿语倒是没有再反反复复发热,只夜里睡得并不好,睡梦里反反复复被梦魇住,阴森的树林里总是会出现那顶红轿子,北风轻轻,扬起轿帘,里头闪着幽暗的荧光,风越高,卷起的帘子越高,黑黝的门洞越大,荧光越盛,逐渐变大,越发靠近,像是要直扑她面上出来一般——
季卿语骤然惊醒,心口起伏剧烈,起了一身的冷汗,腊月的月底便越是忍不住寒,季卿语下意识往顾青怀里缩,可温热的胸膛今夜忽然失灵了,没能安慰她害怕的心绪,一闭眼便忍不住想起那顶轿子来。
季卿语越躺越清醒,她看着还没透光的天色,脚趾卷了起来,忍过半晌,到底是忍不下去,轻轻推了推顾青——
顾青很快就醒了,不知是早就醒了还是被她推醒的:“咋的?”
季卿语也不知道,她缩起来,就这么靠在顾青的怀里,顾青也没说话,到处摸了摸她,大掌抚得人很舒服。
季卿语被安抚了些,闭着眼睛同他说:“我昨日在林子里瞧见了个红轿子。”
“轿子……”
顾青闭着眼,喃喃的,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鼻音:“难怪跑那么远,原来是看到那个了……”
季卿语低低地“嗯”了声:“是什么鬼怪吗?”
顾青给人揉了揉发顶,把她睡得毛茸茸的发丝揉顺:“没事,那是村里祭拜山神的地方,没有什么鬼怪。”
季卿语疑惑地抬起头。
顾青就给他讲:“村里总有习俗,靠河的祭河神,靠山的祭山神,合安村靠山,那就是祭山神,祭山神就要给神仙送新娘。”
季卿语一惊:“真的新娘吗?”
“没有。每年山神日,村里都会操办一场婚事,村里的人敲锣打鼓地扛着花轿,把它放到那个位置,这样就算是跟山神成亲了。”
“那花轿里有什么?”
顾青睁开一只眼,见她听得仔细,聚精会神的,把眼睛睁得大圆的,他捂住人的眼睛,催他:“快睡,等明天醒了,带你去看轿子。”
季卿语听顾青这话就缩了脖子,信又不信,想去又不想去的,但好像听顾青说完后,她好像没那么怕的。
夜色淡淡流淌,冬日里连蛙蝉名声都无,没人知道时间。
季卿语不知是何时睡着的,只是眸光渐渐迷离时,眼底忽然有什么东西亮了亮,她把头埋进枕头里:“嗯……怎么点灯了?”
“不是说怕?”
季卿语听不见了,坠入梦乡,再无魇梦。